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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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熙和涵娟都考上第一志願,這在中段及内巷是極少有的事,貧瘠的壞竹區也會長出白胖胖的好筍?議論之餘,也給一些辛苦工作的父母帶來希望。

     “你們要以阿熙和阿娟為榜樣呀!”大人對小孩說。

     市場的“金童玉女”之說更甚嚣塵上,明年廟成迎天帝,非請兩位來擡轎了。

     放榜後兩人尚未見面,涵娟就随家人回台中報喜。

     那時代電話并不普及,一百人裡有九十九個是不用的,有壞消息大都發電報,好消息則親自回鄉報告。

     伍長吉的父母兄長分别死于日據時代的轟炸及征兵,隻剩旁支的叔伯,幸好兩個姊姊嫁不遠,常常關照著。

    他很年輕時就獨自到北部打拼,什麼苦都吃過,如今能在台北市場有個生意攤位,又帶個狀元女兒回來,好不風光呀! 涵娟正值青春期,對親戚們審視的眼光非常敏感。

     “愈來愈像她媽媽,完全沒有我們伍家的影。

    ”姑姑們老愛說。

     “阿吉,阿娟那麼會讀書,确定是你的種嗎?”叔伯們則調侃說。

     涵娟都裝作聽不懂,她不是爸的女兒,會是誰的?真無聊……好不容易熬完一星期假,終于可以回台北,坐火車部份是她唯一喜歡的。

     隆隆隆響,窗外景色帶過了人生繁複之美,真希望永遠不要停下來,不必回到單調掙紮的日子。

    她想著有一天會走得更遠,去一個滿足心靈的地方。

    世界何其大呀,應該自由飄流,而非局限和禁锢。

     興匆匆回來,她最想見的是承熙。

    在還未找到他之前,涵娟由市場得到傳聞,說承熙打算放棄升學,已經随父親到工地去賺錢了。

     再一次嗎?夏蟬的嘶嘶聲瞬時旋成一個揪心焦恐的渦流,她抓著曼玲,頂著毒熱太陽,氣急敗壞到内巷葉家,要承熙說個明白。

     “葉承熙孝順,一定又是為了爸媽弟妹想犧牲自己……”涵娟反覆說。

     “我們要不要再找朱老師幫忙呢?”曼玲問。

     “也不能老依賴别人呀!最重要是葉承熙自己,他為什麼不能堅持到底?為什麼就輕易妥協?”涵娟口氣不平說。

     自從六年級那次探病後,涵娟不曾再到葉家,印象早就模糊了。

    内巷仿佛又比以前複雜,更多人蜂巢似地蓋房子,警察不時來拆,屋起屋落常在一日之間。

     兩個女生共試了三次,每回都走到大廣場就困住,也認出了水井小廟,但就是找不到大水溝和老榕樹。

     “會不會水溝填起來,樹也砍掉了?”她們自言自語著。

     最盼望的是,承熙能忽然從這八卦陣的某處走出來,别讓她們再焦慮無用地打轉。

    但繞過千巷百弄,就是沒有他。

     涵娟個性固執,也不管曼玲會累,數不清迷失多少回了,仍滿頭大汗找出路。

     “應該叫他畫張地圖的。

    ”她感到昏熱,濡濕的發站在額際。

     像作夢一般,她們聽到狗吠聲,迷迷糊糊的,竟是長卷毛的來福。

    它比從前更大了,還是見人就興奮沖過來的脾氣,找承熙的心太熱切,涵娟已不再害怕,任它在身旁竄跳著。

     跟著狗的是幾個光上身赤腳丫的小孩,一臉好奇著盯著她們。

    内巷門牌淩亂,沒有電鈴,找人都朝四面八方喊。

     “葉承熙!”她們在三合院中央叫。

     女生如此公開找男生,必需非常勇敢。

    涵娟感覺門窗後有許多窺視的眼睛,仍然不顧羞怯地重複著:“葉承熙,你在哪裡?” 炎炎的日頭,相似的矮屋,少女無措的心,道路的阻隔,成了腦中永遠的折痕,纏絆一生的回憶,天地不應的綿綿哀傷。

     “葉承熙,你在哪裡?”涵娟太陽穴刺痛,曼玲已坐在牆角休息,萬物皆枯萎。

     仿佛經年,玉雪從某扇門後走出來,驅趕小孩和狗,不太高興說:“你們把所有睡午覺的人都吵醒了!” 如逢救星般,涵娟急迫問:“小阿姨,葉承熙呢?” “住工地去了。

    ”玉雪說。

     “他……會回來讀高中吧?”涵娟又期待地問。

     “阿娟,阿熙可沒有你的好命呀。

    ”玉雪直性子說:“我姊姊心髒不好,姊夫又好賭,下面一張張吃飯的嘴,阿熙哪敢再花錢念書?” “那多可惜呀,建中并不好考……”涵娟說。

     “誰不知道呢?但讀書也要有讀書命呀。

    ”玉雪頓一下又說:“阿熙嘴巴雖然不講,可是心裡很苦,你拜托……就不要再逼他了。

    ” “我也是為他好……”涵娟急說。

     “但他不能隻為自己想,還要為全家人想,對不對?哎,我曉得阿熙很喜歡你,他當工人,你不會因此嫌棄他吧?”玉雪試探問。

     怎麼回答呢?涵娟滿心充塞著苦澀和失望,沉壓壓的墜入至谷底。

    想像承熙在工地挑泥沙砌磚牆,前程被埋沒,豪情被磨損,軒昂器宇不再,慢慢變成了像他父親一樣的平庸工人。

     那又超過她十五歲所能掌控的未來,人生是如此難以預測,努力有用嗎?她渴望的雙手又能抓住什麼呢?…… 那個熾悶蟬困的夏日午後,涵娟昏沉失神地走出内巷,完全不知東西南北。

    到家之前,頭猛烈疼穿到心胃,她趴蹲在水溝前,吐光了肚子裡所有的食物。

     fmxfmxfmxfmxfmxfmxfmx 路燈頂著鏽駁的小鐵帽,冷白的光照在方圓,蚊蚋飛舞,沒有方向的莽撞,由黑夜到天明。

     路燈外的世界則是陰暗,幾隻螢火蟲明明滅滅,速度快得以為是錯覺;錯覺多了,是一片捉摸不定的美麗。

     生命,到底是真實多?還是錯覺多?以為我們的力量真能改變一切嗎? 涵娟又見到承熙了,他正獨自在球場投籃,踱躍反覆,一次又一次最拿手的擦闆長射。

    得分又如何?仍隻是寂寞二字。

     她站在樹叢中,身後的鐵絲網爬滿牽牛花,淡白的紫皆垂睡著,像作著好夢的天真孩子,随手摘下一朵,也等于摘下它即将盛開的明天。

     一個多月不見,他的皮膚變黝黑,肩膀仿佛寬了兩倍。

    有沒有長個子?不清楚,因為他一向那麼高。

    那渾身日曬的氣息,依然不減他天生的俊朗。

     一種痛,由那些日子在内巷遍尋不著他而産生的,像小種子發芽生根,慢慢長成身體的一部份,再慢慢侵蝕著正常的她。

     今天玉雪才将他帶來,悲憤早已抵去她上高中的一切快樂。

     走進球場,承熙見了她立刻笑開臉來,仿佛什麼事都沒發生,如往日之熱切,還遞過一份禮物說:“這是你等了許久的‘飄’,全新的,不是别人讀過的二手貨,翻譯還不錯,我可是跑好幾家書店才挑到的。

    ” 她瞪了他好一會,看也不看那本書,說:“我才不要‘飄’!我隻想問你,你到底還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