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豬十六思舊探故裡 洪泰嶽大醉鬧酒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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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龍理論。

    洪泰嶽披着褂子,趿着鞋子,有幾分落魄江湖的樣子——據說他自從卸任黨支部書記後就是這模樣。

    當然不是他自願交班讓賢,是公社黨委以年齡為由逼他卸任。

    此時的公社黨委書記是誰?是龐虎的女兒龐抗美,全縣最年輕的黨委書記,一顆燦爛的政治新星。

    我們後邊還有許多講到她的機會。

    據說洪泰嶽沾着八分酒到了大隊部——就是眼前這棟新蓋的二層小樓——負責看門的伍方對着他點頭哈腰,好像僞保長見到了日本軍官。

    他用鼻子輕蔑地哼了幾聲,昂首挺胸進了樓,據說他指着坐在樓下大門口那個忠于職守的看門人的光秃秃的頭頂,怒斥金龍: “爺們兒,你這是嚴重的政治錯誤!那是個什麼人?國民黨的上校台長,本該槍斃他二十次,留他一條狗命,就是寬大處理。

    可是你,竟然讓他享受‘五保’,你的階級立場,站到哪裡去了?” 據說,金龍掏出一支相當高級的進口香煙,用一個仿佛純金打造的、燃燒丁烷的打火機點燃,然後,把點燃後的香煙插到洪泰嶽嘴巴裡,好像他是一個雙手殘廢不能自己點煙的人。

    金龍将洪泰嶽按坐在那張當時還很少見的旋轉皮椅上,而他自己,則一擡屁股坐在辦公桌上。

    他說,洪大叔,我是您親手培養起來的,是您的接班人。

    無論什麼事,我都想按您的老路走。

    但世道變了,或者說時代變了。

    讓伍方享受“五保戶”待遇,這是縣裡的決定。

    他不但享受“五保戶”的待遇,他每月還可以從民政部門領取十五元生活補助金。

    爺們兒,您氣吧?但我告訴您千萬别氣,這是國家政策。

    您氣也沒用。

    據說洪泰嶽氣勢洶洶地說:那我們革命幾十年不是白革了嗎?金龍跳下桌子,把那轉椅撥動半圈,讓洪泰嶽的臉對着窗戶外邊被燦爛的陽光照亮的一片嶄新的紅瓦房頂,說:爺們兒,這話可千萬别出去說。

    共産黨鬧革命,其目的并不是為了推翻國民黨,打跑蔣介石,共産黨領導人民鬧革命的根本目的是為了讓老百姓過上豐衣足食的好日子。

    國民黨蔣介石擋了共産黨的路,所以才被打倒。

    所以,爺們兒,咱們都是老百姓,别想那麼多,誰能讓咱過得更好咱就擁護誰。

    據說洪泰嶽怒道:你這是胡說,你這是修正主義!我要到省裡去告你!據說金龍嬉笑着說:爺們兒,省裡哪有閑工夫管咱們這一級的破事?依我看,隻要缺不了您的酒喝,少不了您的肉吃,缺不了您的錢花,您就不要發牢騷、管閑事了。

    據說洪泰嶽執拗地說:不行,這是路線問題,中央肯定出了修正主義。

    您就睜大眼睛看着吧,這一切,才是剛剛開了頭,接下來的變化,很可能就像毛主席詩歌裡說的那樣,是“天翻地覆慨而慷”呢! 我在圍觀電視的人群後待了約有十分鐘時間便往西跑去,你知道我要去的地方在哪裡。

    我沒敢沿着道路前進,我知道咬死許寶的事情早已使我名揚高密東北鄉,如果讓他們看到我的身影必将有一場大亂。

    不是我鬥不過他們,我是怕萬般無奈的情況下傷害了無辜;不是我怕他們,而是我怕麻煩。

    我沿着道路南側那排房屋的陰影西行,很快到達西門家大院。

     大門敞開,院子裡那棵老杏樹猶在且繁花似錦,花香溢出牆外。

    我隐身在門側的陰影裡,看到杏樹下擺開了八張蒙着塑料布的方桌,一盞臨時拉出的電燈挂在杏樹杈上,把院子照耀得燦若白晝。

    桌旁圍坐着十幾個人。

    我認出了他們,都是當年的壞人。

    有僞保長餘五福,有叛徒張大壯,有地主田貴,有富農伍元……另外一張桌子邊上,坐着那個頭發已經花白了的原治保主任楊七和孫家的兩個兄弟孫龍和孫虎。

    他們的桌子上已是杯盤狼藉,酒也都有了八分。

    後來我知道,楊七此時從事着販賣竹竿的事兒——他原本就不是個正經莊稼人——他把井岡山的毛竹用火車運到高密,再用汽車從高密運到西門屯,然後整批賣給正在籌建新學校的馬良才,這是一筆大生意。

    一下子就使楊七成了萬元戶。

    所以,他是以本屯首富的姿态坐在杏樹下喝酒的。

    他穿着一件灰色的西服,紮着一條大紅的領帶,挽着袖子,露出腕上的電子手表。

    他原本瘦削的小臉上,腮上有兩坨疙瘩肉垂了下來。

    他從一個暗金色的進口美國煙盒裡掏出一支煙扔給正在啃醬豬蹄的孫龍,又掏出一支扔給正在用餐巾紙擦嘴的孫虎,然後捏扁空煙盒,對着東廂房喊叫: “老闆娘!” 老闆娘脆快地答應着跑出來。

    嘿,原來是她!原來是吳秋香,她竟然當了老闆娘。

    我這才看到在大院大門口東側牆上,用石灰刷白了一片,上面用紅漆寫着:秋香酒館。

    秋香酒館老闆娘吳秋香,已經跑到楊七背後。

    她臉上塗着粉,粉臉上帶着笑,肩膀上搭着毛巾,腰問紮着藍布圍裙,顯得很精明很強幹很熱情很專業也很阿慶嫂。

    世道真的變了,改革了,開放了,西門屯變樣啦。

    吳秋香眉開眼笑地問楊七: “楊老闆啊,有什麼吩咐?” “罵誰呀?”楊七瞪着眼說,“俺隻是一個販竹竿的小販子,擔不上老闆的尊名。

    ” “别謙虛了,楊老闆,一萬多根竹竿,一根賺十元,您就是十萬元戶啦,腰纏十萬元,還不是老闆,那咱們高密東北鄉誰還敢稱老闆呢?”吳秋香誇張地說着,伸出一個指頭戳戳楊七的肩膀,“看這身行頭,從頭到腳,置辦齊全了,少說也得千元吧?” “你這老娘們,就咧開血盆大口吹吧,早晚把我吹得像當年杏園豬場那些死豬一樣, ‘嘭’一聲爆炸了,你就痛快了。

    ”楊七道。

     “好了,楊老闆,你一分錢也不趁,你窮得叮當響,行了吧?我還沒開口向你借錢呢,就先把門封上了,”吳秋香噘着嘴,佯嗔道,“說吧,要點什麼?” “哈,生氣了?你千萬别噘嘴,你一噘嘴我就想撅雞巴!” “去你娘的!”吳秋香用那條油膩膩的毛巾,在楊七腦袋上抽了一下,“快說,要什麼!” “給盒煙,良友。

    ” “就要一盒煙?酒呢?”吳秋香瞅瞅已經面紅耳赤的孫虎和孫龍,道,“這兩個兄弟,好像還沒喝中吧?” 孫龍硬着舌頭道:“楊老闆請客,咱還是省着點吧。

    ” “孫子,你這不是罵哥哥嗎?”楊七一拍桌子,佯怒道,“哥哥雖不趁十萬元,但請二位老弟喝酒的錢,那還是有的!再說了,二位老弟那‘紅’牌辣椒醬已經行銷天下,咱總不能永遠支着兩口大鐵鍋露天炒做吧?下一步啊,二位老弟,我要是你們,就蓋上二十間寬大漂亮的廠房,支上兩百口大鍋,招上二百個工人,上電視台做上二十秒鐘的廣告,讓‘紅’牌辣椒醬紅出高密,紅出山東,紅遍全中國,那時候,二位老弟就要雇人數錢了。

    你們這兩個大富翁,老楊俺可是提前巴結上了!”楊七擰了一把吳秋香的屁股,說:“老相好的,再來兩個小黑壇!” “小黑壇,檔次太低了吧!”吳秋香道,“請這樣的大富翁喝酒,最次也得‘小老虎’吧!” “奶奶的,吳秋香,真能順着竿兒爬啊,”楊七有幾分無奈地說,“那就‘小老虎’吧!” 孫龍孫虎兄弟交換了眼神,孫虎道:“哥,楊大老闆的主意,聽上去可真不賴。

    ” 孫龍有些結巴地說:“我好像看到那些人民币,樹葉子一樣,從天上嘩啦嘩啦地往下落呢。

    ” “二位兄弟,”楊七道,“劉玄德為什麼要擡着禮物三顧茅廬請那諸葛亮?他是吃飽了閑着沒事幹嗎?不,他是去請教安邦定國之策。

    諸葛亮一席話給劉玄德指明了方向,從此天下三分。

    老楊我這番話,對你們二位,就是一次隆中對!将來發大了,别忘了謝軍師!” “買大鍋,蓋廠房,雇工人,把買買做大,可是,錢在哪裡?”孫虎道。

     “找金龍幫你們貸款呀!”楊七一拍大腿,道,“想當初金龍在這杏樹上搭平台鬧革命時,你們哥兒四個,可是他的忠實走狗啊。

    ” “老楊,什麼話一到你嘴裡就變了昧了,什麼‘忠實走狗’?那叫‘親密戰友’!”孫虎道。

     “好好好,親密戰友,”楊七道,“反正,你們兄弟,在他面前還是有面子的。

    ” “老楊,”孫龍巴結着問,“這貸款,終歸是要還的吧?賺了,當然好,賠了呢?拿什麼還?” “你們真是豬腦子!”楊七道,“共産黨的錢,不花白不花。

    賺了,咱想還他們也許不要;賠了,他要咱們沒錢。

    再說了,這‘紅’牌辣椒醬,注定了是要往死裡發的一個牌子,除非你炒辣椒時不燒柴火燒人民币,否則,往哪裡賠?” “那就求金龍幫咱們貸款?”孫虎問。

     “貸。

    ”孫龍答。

     “貸到款就買大鍋、招工人、蓋房子、做廣告?” “買、招、蓋、做!” “這就對了!你們這兩個榆木腦袋終于開了竅了!”楊七拍着大腿說,“二位老闆蓋廠房所需的木料,老哥負責供應。

    井岡山毛竹,堅韌挺直,百年不腐,價錢隻有杉木檩條的一半,是真正的價廉物美,你們蓋二十間廠房,用檩條四百根,如果用毛竹,每根少說也便宜三十元,僅這一筆,我就給你們省下一萬二千元!” “繞了這麼一個大圈子,原來是賣毛竹啊!”孫虎道。

     吳秋香提着兩瓶“小老虎”、捏着兩盒“良友”煙走過來,互助右手端着一盤黃瓜蒜泥拌豬耳朵,左手端着一盤油炸花生米随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