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醋海翻騰兄弟發瘋 油嘴滑舌莫言遭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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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月亮在太陽還沒有落山時,就迫不及待地升了起來。

    在紅色霞光的映照下,杏園裡的氛圍溫馨而多情。

    我預感到這樣的夜晚将會有重大的事情發生。

    我擡爪搭上樹權,就近嗅着杏花,偶一擡頭,看到一個像車輪那麼大的、仿佛用錫箔剪成的月亮,從杏樹的縫隙中升了起來。

    剛開始我不敢相信那就是月亮,當它漸漸地放出光輝之後我才相信那果真就是它。

     那時的我還是一頭童趣盎然的豬,發現了奇異事物,總是按捺不住地興奮,總是想把這奇異與其他豬共同分享,這一點與莫言十分相似。

    他在一篇題名《杏花爛漫》的散文裡寫道,有一個中午,他發現西門金龍和黃互助相跟着爬上了一顆花朵盛開的大杏樹,搞得杏花瓣兒如雪片般紛紛降落。

    他急于讓人前來與他一起觀賞樹上的浪漫,便匆匆忙忙跑到飼料加工房,把正在午睡的藍解放搖醒,他寫道: ……藍解放猛地坐起來,揉着通紅的眼睛,問:“什麼事?”我看到炕上的蘆席在他臉上硌出的清晰印記,神秘地說:“哥們兒,跟我走。

    ”我引領着藍解放繞過那兩頭公豬居住的獨立房屋,進入杏園深處。

    暮春天氣,萬物慵懶,豬都在酣睡,連那頭喜歡裝神弄鬼的公豬也不例外。

    成群蜜蜂,嗡嗡嘤嘤,抓緊花期,不顧疲勞,辛勤勞動。

    畫眉鳥兒在花枝間閃動着亮麗的身影,并不時發出裂帛般的凄然啼聲。

    藍解放不高興地嘟哝着:“你他媽的,到底要讓我看什麼?”我用食指輕壓嘴唇,示意他噤聲。

    我壓低嗓門對他說:“蹲下,跟我來。

    ”我們蹲着,慢慢地往前移動。

    我們看到兩隻土黃色的野兔在杏樹間追逐;一隻拖着長尾巴的豔麗野雞,撲棱着翅膀,咯咯嗚叫着,飛到荒冢後邊的灌木叢中。

    我們繞過那兩間曾經做過發電機房的屋子,前邊就是杏林最茂密處。

    幾十棵要兩個人才能合抱的大杏樹,樹冠龐大,在空中幾乎連結成一片。

    枝條上花朵累累,顔色有深紅、粉紅和雪白,遠遠看上去,仿佛團團彩雲。

    因為這些樹太大,根系過于發達,再加上村民們對大樹的崇拜心理,所以逃過了1958年大煉鋼鐵、1972年大養其豬的劫難。

    我親眼見到西門金龍和黃互助像兩隻松鼠一樣沿着那棵樹幹有些傾斜的老杏樹爬了上去,但現在卻沒有了他們的身影。

    微風起處,樹冠輕搖,熟透的花瓣猶如雪片,紛紛落下,地下如積瓊瑤。

    “你到底想讓我看什麼?”藍解放提高了聲嗓,并攥起拳頭,藍臉父子的執拗和暴躁在我們西門屯、乃至高密東北鄉都是大大有名的,我可不能惹這位小爺生氣。

    我說:“我親眼看到他們爬到樹上去了……”“誰們?”“金龍和互助啊!”我看到藍解放的脖子猛地往上抻了一下,仿佛有一個隐形人對準他的心髒部位猛擊了一拳,接着我看到他的耳朵微微抖動,半邊藍臉,宛如翠玉,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他似乎在猶豫,在鬥争,但一股邪魔般的力量驅使他走到那株大杏樹下……他仰起臉來……半邊臉藍如翠玉……他發出了一聲哀嚎,猛地撲倒在地上……花瓣紛紛落下,仿佛要把他掩埋……我們西門屯的杏花是遠近聞名的,進入九十年代後,每年春天,都有城裡的人,開着車子,帶着孩子,慕名來 看杏花……在文章的結尾,莫言寫道: 我想不到這件事會讓藍解放那樣痛苦。

    人們把他從 杏樹下擡到炕上,用筷子撬開他緊咬的牙關,往他嘴裡 灌姜湯,使他蘇醒過來。

    人們逼問我,他到底在樹上看 到了什麼,競魔成了這樣。

    我說,我說是那頭公豬,帶 着那頭名叫“蝴蝶迷”的小母豬,在樹上騷情……人們 狐疑地說,那也不至于吧?解放蘇醒後,在飼料室的炕 上像毛驢一樣打滾。

    他嚎哭的聲音像那頭公豬學拉的防 空警報。

    他捶自己的胸膛,揪自己的頭發,抓自己的眼 睛,撕自己的腮幫子……為了防止他自殘,善良的人們, 不得不用繩子把他的雙手捆了起來…… 我急于想把日月同輝的美麗天象告訴人們,但養豬場被突然瘋掉的藍解放弄得一團混亂。

    大病初愈的洪書記聞訊趕來。

    他拄着一根柳木棍子,面色蒼黃,眼窩深陷,下巴上的胡須花白蓬亂,這場大病,使這個咬釘嚼鐵的共産黨員變成了一個老人。

    他站在炕前,用手中的棍子搗着地面,仿佛要從地下搗出水來。

    刺眼的電燈光芒使他的臉色愈顯煞白,也使得平躺在炕上不停嚎叫的藍解放臉相更加猙獰。

     “金龍呢?”洪泰嶽氣急敗壞地問。

     屋子裡的人面面相觑,看樣子都不知他的下落。

    末了還是莫言怯生生地說: “他大概在發電屋裡……” 人們這才想起,這可是從去年冬天停止發電之後的第一次發電,金龍的用意,實在是令人困惑。

     “你去把他給我叫來!” 莫言像隻油滑的耗子一樣溜走了。

     這時候,我聽到從屯子的街道上,傳來了一個女人悲涼的哭聲。

    這哭聲使我的心緊縮起來,大腦缺氧,片刻空白,随後,往事如潮水,洶湧襲來。

    我蹲在飼養室前那堆疊摞得很高的杏樹根盤和枝條上,思想着雲遮霧掩的過去,觀察着紛亂複雜的現世。

    去年冬天死去的那些沂蒙山豬的白骨,堆放在飼養室房前的一個籮筐裡,被月光照着,閃爍着星星點點的綠,并散發着絲絲縷縷的臭。

    我很快看到,一個仿佛舞蹈着的人,迎着此刻已經如水銀般澄澈的月亮,拐上了杏園豬場的小路。

    她仰着臉,臉如一扇使用多年的水瓢閃爍着古舊的黃光,嘴巴因為嚎哭而張開,宛如一個黑色的老鼠洞口。

    她的雙臂彎曲着懸在胸前,雙腿羅圈,裆問能鑽過一隻狗,雙腳呈外八字,身體左右搖擺的幅度比她前進的步幅還要大。

    她就這樣姿态醜陋地奔跑着。

    盡管這一切都與牛時代裡的迎春大不相同了,但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

    我努力回憶迎春的年齡,但人的意識被豬的意識團團包圍着,最終混為一體,成為既興奮又悲傷的情緒。

     “我的兒啊,你這是怎麼啦……”透過破爛的窗戶,我看到迎春撲到炕前,哭喊着,伸手推動藍解放的身體。

     藍解放的雙手被綁,無法動彈,便用雙腳猛蹬牆壁,使那本來就不結實的間壁牆搖搖晃晃,灰色的牆皮,像雜合面的大餅,一片片地跌落下來。

    屋子裡,衆人慌亂不堪。

    洪泰嶽又下命令: “拿繩子,把他的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