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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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娘養的,活夠了嗎?”提着臉盆的看門人憤怒地用單腳端着地球罵人。

     丁鈎兒馬上明白了他罵得是自己。

    他抖抖頭發上的水珠,用一塊髒手絹揩揩脖子,啐啐唾沫,眨眨眼,把狼狽不堪趕走,恢複正常姿态,目光如炬,直逼着看門人的臉。

    他看到兩隻大小不一、烏黑如煤、暧昧、呆滞的眼睛,以及通紅如山楂果的圓鼻子,以及青色嘴唇裡的頑固牙齒。

    一股熱流在身體裡串流,蛇行,蚯蚓的隧道。

    怒火乍起,如火柴的頭顱,匐然引燃,腦髓白熱,宛若爐中炭,宛若雷電,奮勇的感情在胸中澎湃。

     看門人狗毛一樣粗硬的黑發直豎起來,他毫無疑問被了鈎兒的形象給吓壞了。

    丁鈎兒看到看門人鼻孔裡的毛,燕尾般剪動。

    一隻邪惡的黑燕子潛伏在他的頭腔裡,築巢,産卵,孵化。

    他對準燕子,勾動了扳機。

    勾動扳機。

    勾扳機。

     乓——乓——乓! 三聲清脆槍響,打破了羅山煤礦大門口的寂靜,鎮壓了黃毛大狗的吠叫,吸引了農民兄弟的注意。

    醉醺醺的司機們跳出駕駛樓。

    堅硬的松針刺破了柔軟的驢唇。

    拉車的牛擡起沉重的頭,暫時忘記了回嚼。

    人們愣愣,然後向這裡蜂擁。

    十點三十五分,羅山煤礦的看門人應聲倒地,雙手抱住腦袋,口吐白沫,身體抽搐。

     丁鈎兒提着一支雪白的手槍,微笑着,筆挺立着,宛如一株塔松。

    槍口噴出的青色煙霧在他身體周圍袅袅飄散。

     一群人把住鐵栅欄,呆呆地望着。

    好像度過一段漫長的時間,一個尖尖嗓門的人叫道: “打死人喽……看門的老呂頭被打死喽!” 丁鈎兒,塔松,青黑色,帶刺的微笑。

     “這條老狗,作惡到了頭。

    ” “賣到烹調學院特餐部吧!” “老狗煮不爛。

    ” “特餐部要的是白嫩男嬰兒,才不要這老貨哩!” “送到動物園裡喂狼吧!” “狼也不喜得吃。

    ” “那就送到特種植物試驗場去熬肥料吧!” 丁鈎兒把手中槍抛起來,槍面在空中閃爍,好像一面銀鏡子。

    他接住槍,攤在手掌裡,給鐵栅門外的人看。

    槍身小巧玲珑,線條優美,有些左輪形象。

    他笑着說: “朋友們!不要大驚小怪,這是個兒童玩具!” 他推住按鈕,掰開槍身,剔出一個暗紅色的硬塑料小齒盤,讓衆人觀賞。

    每個齒間安着一粒黃豆大的紙炮,他說,勾一下扳機齒輪轉動一下響一聲,這是玩具,當然也可以在舞台上使用,在演員手中它就是件小道具,當然也可以用于體育比賽,充當發令槍,各大百貨商店均有出售。

    他邊說邊把火藥盤安在輪槽裡,複原槍身,勾了一下槍機。

     乓——! 就是這樣,他像一個推銷員一樣講解着。

    如若不信,請看——他把槍口抵到自己的衣袖上,勾動扳機。

     乓——! “王連舉!”有一位看過樣闆戲《紅燈記》的司機喊。

     不是真槍,丁鈎兒把胳膊舉起來說,你們看呀,要是真槍我的胳膊早就崩穿了是不?他的衣袖上有一團焦黃,一股撲鼻的火藥香味彌漫在陽光裡。

     丁鈎兒扔槍進衣袋,走上去踢了倒地的看門人一腳,說: “老夥計,起來,别裝死了。

    ” 看門人爬起來,雙手依然捂着頭,臉色焦黃,像優質的年糕一樣。

     丁鈎兒說: “我舍不得打死你。

    吓唬你。

    不要人仗狗勢。

    十點多了,早該開大門!” 看門人把手拿下來,放在面前看。

    又不相信似地用手摸頭,再看手上,果然沒血,像撿了一條命似地長舒了一口氣,驚魂甫定地問: “你,你是幹什麼的?” 丁鈎兒狡狯地笑笑,說: “我是市裡派來的新礦長!” 看門人急匆匆跑回門房,拿出一柄黃澄澄的大鑰匙,擰開誇張的大鎖,嘩嘟嘟打開了鐵栅門。

    門外的人們歡呼着,飛跑回車上去,幾分鐘後,發動機的轟鳴聲把路都震動了。

     洶湧的車流緩慢地、但沖勁十足地擠進大門,車輛互相碰撞,發出空咚空咚的聲響。

    丁鈎兒閃到一側,看着這條肢節衆多的醜陋大蟲,心裡突然産生了一股莫名其妙的憤怒。

    随着憤怒的産生,肛腸一陣痙攣,幾根血管在那裡邊暴躁地跳動着,痛疼産生,他知道痔瘡非發作不可了。

    這次偵察将伴随着痛疼與便血進行,與從前一樣。

    想到此他心裡的憤怒反倒減輕了許多。

    一切都不可避免。

    混亂不可避免痔瘡不可避免,隻有神聖的謎底永存。

    這次的謎底是什麼呢? 看門人臉上堆着極不自然的笑容,點頭哈腰。

    請領導到傳達室裡去坐。

    他按照自己的信馬由缰式的偵察習慣,跟着看門人進了屋。

     一間寬敞的大房子。

    一張床。

    一條黑被子。

    兩把鐵皮暖水瓶。

    一個碩大的鐵爐子。

    一堆大如狗頭的黑亮煤塊。

    一個舉着壽桃的粉紅色裸體男娃咧着小嘴巴哈哈笑,在牆上,在年畫上,他的美麗的小雞兒像一粒粉紅的蠶蛹,蠢蠢欲動,栩栩如生。

    丁鈎兒的心緊了一下,肛腸又是一陣痙攣。

     屋子裡酷熱難當。

    鐵爐子裡響着熊熊的火聲。

    半截煙筒和整個爐體被惡毒的火焰燒得通紅。

    熱流團團旋轉,牆角上的灰挂柔軟飄動。

    他頓時感到周身發癢,鼻腔痛苦。

     看門人讨好地望着他的臉,說: “冷嗎?礦長?” “太冷了!”他惱怒地說。

     “不要緊不要緊,我加點好煤……”看門人連聲說着,彎腰從床底下拖出一柄棗紅色把兒的鋒利小斧頭。

    偵察員條件反射地将手按在腰際,那裡暗藏着一把真正的手槍。

    他看到守門人駝着背走到火爐邊,蹲下身,扒過一塊枕頭般大的煤塊,一手按煤,一手掄斧,啪,煤塊斷裂,裂面整齊,閃閃發光,像鍍了水銀,啪啪啪啪啪……,煤塊變小,一堆,他揭開爐蓋,白熾的火苗子竄出尺把高,帶着波波的風響。

    偵察員遍體汗水,看門人把煤塊填進爐膛,抱歉地說: “一會兒就旺,咱這兒煤軟,不耐燒,要勤填。

    ” 丁鈎兒解開脖子下的扣子,用鴨舌帽擦着額頭上的汗水,問: “為什麼九月份就生火爐?” “冷哇,礦長,冷……”看門人哆嗦着說,“冷……煤多,靠着煤山……” 守門人臉上幹巴巴的,好像烤焦的饅頭。

    丁鈎兒不想繼續吓唬他,說我不是什麼礦長,放開膽子烤吧!我是來辦事的。

    牆上的男嬰哈哈笑着,栩栩如生。

    他眯着眼端詳着這個可愛的孩子。

    看門人馬上翻了臉,提着斧子說,你冒充礦長,開槍傷人,走,跟我到保衛科裡去。

    丁鈎兒微笑着說,我要真是新來的礦長你怎麼辦?看門人怔了一下,幹笑了幾聲,将斧頭放回床底,順手從床下拖出一個酒瓶子,用殘缺不全的牙齒咬開瓶塞,喝了一大口,然後讨好地将酒瓶子遞給丁鈎兒。

    酒液裡泡着一棵淺黃色的人參,七隻張牙舞爪的黑蠍子。

    請領導喝酒,守門人餡媚地說,這酒大補呢!丁鈎兒接過酒瓶子,晃晃,蠍子在參須間遊泳,怪味道從瓶口沖出來。

    他用嘴唇沾沾瓶口,将酒瓶子還給看門人。

     看門人滿臉狐疑地打量着丁鈎兒,問道: “您不喝?” 丁鈎兒說: “不會。

    ” 看門人問: “您是外地人?” 丁鈎兒指指牆上的年畫,說: “老頭,這個娃娃又白又嫩啊!” 他仔細地觀察着看門人的神色。

    看門人神色沮喪,大口喝着酒,低聲咕噜着: “燒點煤算什麼?一千斤才幾個錢?……” 丁鈎兒實在熱得難以忍受,戀戀不舍地看了那孩子一眼,拉開門,大步走進陽光裡。

    陽光涼爽爽的,十分舒适。

     丁鈎兒生于一九四一年。

    一九六五年結婚,婚後生活平淡,夫妻關系不好不壞,有一個兒子,比較可愛。

    他有一個情婦。

    她有時非常可愛有時非常可怕。

    有時像太陽,有時像月亮。

    有時像妩媚的貓,有時像瘋狂的狗。

    有時像美酒,有時像毒藥。

    他想和妻子離婚又不想離婚。

    他想和情婦好下去又不想好下去。

    他每次犯病都幻想癌症又懼怕癌症。

    他對生活既熱愛又厭煩。

    他搖擺不定。

    他經常把手槍口按在太陽穴上又拿下來,胸口,心髒部位,也經常承擔着這種遊戲。

    他樂之不倦的唯一一件事是偵察破案。

    他是檢察院技壓群芳的偵察員。

    幾位高級幹部熟悉他。

    他身高一米七十五厘米,體瘦,皮膚黑,眼睛有點怄。

    嗜煙。

    好飲,酒量不大。

    牙齒不整齊。

    會一點擒拿術。

    槍法不穩定:情緒好時彈無虛發,情緒壞時百發不中。

    他有點迷信,相信運氣。

    好運氣經常光顧他。

     不久前的一個正午,檢察長扔給他一支中華牌香煙,自己也抽出一支。

    丁鈎兒打着火機先點燃了檢察長的煙又把自己的煙點燃。

    煙霧進口,好像酥糖溶化,又香又甜。

    他看到檢察長吸煙的動作有點笨拙,心裡想這老頭兒其實不會吸煙,但他抽屜裡好煙不斷。

    檢察長拉開抽屜,把一封信拿出來,先瞄了兩眼,才遞給丁鈎兒。

     丁鈎兒匆匆閱讀着那個人稀奇古怪的字迹構成的檢舉信,顯然是用左手寫的。

    署名:民聲,顯然是假名。

    信的内容先使他驚懼後使他懷疑。

    他又從頭把信浏覽了一遍。

    尤其反複看了信的空白處那位熟悉他的首長龍飛鳳舞的批示。

     他望着檢察長的眼睛。

    檢察長望着窗台上的茉莉花。

    白花點點,散發着淡雅的香氣。

    他自言自語地說: “這可能嗎?他們有這麼大的膽量?敢把嬰兒紅燒了吃?” 檢察長暧昧地笑笑,說: “汪書記點名要你去調查。

    ” 他心裡很興奮,嘴裡卻說: “這事該不着我們檢察院去幹!公安部門睡覺去啦?” 檢察長說: “誰讓我這裡有一位大名鼎鼎的丁鈎兒呢?” 丁鈎兒有些發窘,問: “我什麼時候可以動身呢?” 檢察長說: “你随時可以動身。

    離婚了沒有?不離婚同樣需要勇氣。

    當然我們希望這是一封望風捕影的誣告信。

    絕對要保密。

    你可以采用任何方式,在法律允許的範圍内。

    ” “我可以走了嗎?”丁鈎兒站起來。

     檢察長也站起來,拿出一條沒啟封的中華香煙,往桌子上一推。

     丁鈎兒夾着煙走出檢察長的辦公室。

    他跑進電梯。

    他走出大樓。

    他想去小學校看看兒子。

    著名的勝利大街橫在面前,成群結隊的轎車雙向奔跑,不給他一點空隙。

    他等待着。

    一群幼兒園的孩子正在他左前方橫穿馬路,陽光照着他們的臉,好像朵朵葵花。

    他不由自主地沿着馬路的邊緣向那群孩子們靠攏,自行車貼着他的身體滑行,宛若一條條鳗魚。

    騎車人的臉在強光照耀下變成一些模模糊糊的白影子。

    孩子們打扮得花枝招展,白白胖胖的臉,笑眯眯的眼睛。

    他們仿佛被拴在一根粗大的紅繩子上,好像一串魚,好像一根枝條上綴着的肥碩果實。

    汽車的煙霧噴到他們身上。

    光焰白亮如炭,孩子們宛若一大串烤熟的小鳥,撒了一層紅紅綠綠的調料,香氣撲鼻。

    兒童是祖國的未來,是花朵,是最寶貴的,誰敢碾死他們?汽車們無可奈何地停下來,吭吭哧哧喘息着,讓孩子們過馬路。

    孩子隊伍的兩頭是兩位穿白大褂兒的婦女,她們臉盤如滿月,嘴唇似朱砂,牙齒鋒利潔白,好像一對孿生姐妹。

    她們各攥着繩子的一頭,毫不客氣地大聲吆喝着: “抓緊繩子!不準松手!” 丁鈎兒立在一株黃了葉子的路邊樹下時,孩子的隊伍已經安全過路。

    汽車流一浪一浪湧過去。

    孩子的隊伍在他面前彎曲起來,嘁嘁喳喳叫喚着,好像一團麻雀。

    他們的手腕上挂着紅布條,紅布條拴在紅繩子上。

    雖然隊伍變得亂糟糟,但他們都在繩子上。

    兩位阿姨隻要把繩子神緊,馬上就是一條整齊的隊伍。

    他想起了阿姨剛才發出的“抓緊繩子!不準松手!”的命令,心中惱怒無比。

    廢話!他想,拴住了怎麼松? 他扶着樹,冷冷地問繩子前頭那位阿姨: “為什麼要拴住他們?” 阿姨冷酷地看了他一眼,問: “你是幹什麼的?”“你甭管我是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