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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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雄赳赳地跨過墨水河,遵照着母親的指示,去找獨乳老金,開始那種母親幫他構思出的轟襲烈烈的男子漢生活。

    但他的勇氣,在通往新興城市的路途上,就像氣門嘴出了毛病的輪胎,一點點地洩光了。

    城中矗立起的鑲貼着彩色馬賽克的高樓大廈,在陽光下威武雄壯地蹲踞着,建築工地上,起重機黃色的巨臂吊着沉重的預制件緩慢地移動,汽錘敲打鋼鐵的聲音,一下接着一下震動着他的耳膜,沙梁附近的高高的鐵架子上,電焊的弧光比日光還強烈,白色的煙霧缭繞着鐵塔,他的眼睛又飄忽不定起來。

    他根據母親提供的路錢,在當年曾經槍斃過司馬庫的大灣子附近,找到了老金的廢品收購站。

    他是沿着那條寬闊平坦的柏油馬路走向廢品收購站的。

    馬路兩邊,有的樓已經造好,有的樓正在建造。

    司馬庫家的大院子已經蕩然無存,那個‘華昌藥業有限公司’自然也随之消失。

    幾台挖土機正在那兒挖掘着深深的底槽溝,而教堂的原址上,矗立着一座七層的方方正正的新樓,樓房的外表刷成了金黃色,像一個滿嘴金牙的暴發戶。

    一行比綿羊還大的紅字鑲嵌在金黃色裡,向人們炫耀着中國工商銀行大欄市支行的勢力和氣派。

    樓前堆放着建築垃圾的空地上,停着一輛進口高級轎車,轎車是嬌豔、富貴的朱紅色,漆面亮得能照清人影。

    他看到有一個身穿黑色毛料西裝、高領朱紅色毛衣、敞開着的西裝胸襟上别着一枚珠光閃爍的胸飾的、高聳的乳房使毛衣出現誘人的褶皺的、頭發像一團牛糞;幹淨利落地盤在腦後、額頭徹底暴露、又光又亮、臉色白皙滋潤得像羊脂美玉的、屁股輕巧地撅着、褲線像刀刃一樣垂直着、穿雙半高跟黑皮鞋的、帶着茶色眼鏡看不清楚她的眼睛的、嘴唇像剛吃過櫻桃的鮮豔欲滴的、氣度非凡的女人,挾着一個柔軟的皮包,從轎車裡鑽出來,腳下巴巴地響着,沖向了那鋁合金的旋轉門,閃一下,便像幻夢一樣消逝了。

     老金的廢品收購站,用石膏闆圈起了一大片土地,廢品分門别類,酒瓶子壘成令人眼花缭亂的長城,碎玻璃堆成光芒四射的小山,舊輪胎摞得重重疊疊,廢舊塑料比房脊還高,破銅爛鐵裡,竟然有一門卸掉了輪子的榴彈大炮。

    幾十個用毛巾捂着嘴巴的雇工,像螞蟻一樣忙碌着,有的在搬運輪胎,有的在分揀鋼鐵,有的在裝車,有的在卸車。

    牆角上,用舊水車的還帶着紅色膠皮墊圈的鐵鍊子,拴着一隻黑毛大狼狗。

    這條狗比勞改農場裡那些雜種狗要威嚴七倍。

    它的毛像打了發蠟一樣。

    它的面前,擺着整隻的燒雞的咬了一半的豬蹄。

    看大門的人戗着一頭狗毛似的亂發,雙眼混濁,一臉皺紋,細細辨認,竟像原大欄公社武裝部長的模樣。

    院子裡有一個熔化塑料的爐子,爐膛裡燃着舊膠皮,半截鐵皮煙囪裡,冒着有些古怪氣味的黑煙,一團團的顆粒狀的煙塵,像燈心草一樣在地上滾動。

    前來售賣破爛的小商販簇擁着一台地磅,與司磅的老頭柳争争吵吵。

    他認出了司磅的老頭就是原大欄供銷社的售貨員栾平。

    一個花白頭發的人騎着葉三主輪車進了院;他竟是原郵電支局的局長劉大官,一個神氣極了的人物,現在,變成子老金的食堂管理員。

    他心裡越來越怯,獨乳老金家大業大,買賣興隆,簡直是讓個資本家了。

    他懷疑自己走錯了地方,站在院子裡發呆。

    但這時,在那棟簡易的二層樓上,一扇大窗戶被推開,獨乳老金披着一件粉紅色的大浴衣,一手挽着頭發,一手對他揮動。

    “幹兒,”他聽到老金肆無忌憚地說,“上來!” 他感到院子裡所有的人都注意着自己,渾身像了一把麥糠似的。

    他低着頭向樓房走去。

    在衆目睽睽之下,他感到自己的腿很不得勁,當然更不得勁的是胳膊,是蜷起來呢還是舒展開?是插在褲兜裡呢還是倒背在屁股後?當然,也可以像原蚊龍河農場場長小老杜一樣,睡覺時都把雙手卡在腰裡,但這是絕對不可能的,小老杜手卡雙臂胳膊肘子撐開着走路是因他有官職在身,可以用這種方式顯擺架子,借以彌補他身矮體瘦的缺陷。

    上官金童算什麼?我簡直跟蚊龍河農場那幾頭閹割過的魯西大黃牛一模一樣,沒性,沒情,錐子紮在屁股上也頂多扭扭尾巴。

    是不是可以揮舞着雙臂,奔跑着前進呢?不行,那是天真少年的把戲,我已四十二歲,按說是抱孫子的年齡了。

    他最後決定還是垂着胳膊、塌着肩膀、低着頭,用勞改農場十五年中訓練出的方式走路,像一條挨了兩棍子的狗,夾着尾巴,灰溜溜的,低着頭但卻要左顧右盼着,走得風快,貼着牆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