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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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之後,上官金童生了一場大病。

    起初隻是四肢乏力,骨節酸痛,後來就上吐下瀉,吐出的和瀉出的都是些像爛魚腸子一樣的東西,散發着撲鼻的惡臭。

     母親花光了十幾年來收廢品、賣破爛的積蓄,請遍了高密東北鄉地盤上的壓生,又是打針,又是服藥,但他的病毫無起色。

    八月裡的一天,他拉着母親的手,說:“娘,我這一輩子,可把您給害苦了,現在好了,我就要死了,您的罪,遭到頭了……” 上官魯氏緊緊地抓住兒子的手,大聲說:“金童,不許說這些混賬話!你才多大呀!娘瞎了一隻眼,還能看到前邊的好日子哩,太陽亮堂堂的,花朵兒香噴噴的,還得往前奔呐,我的兒……”她鼓足了勁頭說着話,但辛酸的淚水已經滴落到兒子瘦得骨節突出的大手上。

     “娘,光說好聽的也沒用,”上官金童道:“才剛我又見到她了,她用一塊膏藥貼着太陽穴的槍眼,拿着一張紫顔色的紙,上邊寫着我跟她的名字,她說她把結婚證開出來了,等着我跟她去完婚。

    ” “閨女,”母親含着跟淚,對着虛無的空間禱告着,“閨女,你死得凄涼,娘知道,娘早就把你當親生女兒一樣看待了。

    金童為了你,坐了十五年的牢,閨女,他不欠你的,你就發發善心饒了他吧,也讓我這個孤老婆子有個依靠,閨女啊,你通情達理,自古道,生死異路,各奔前程,你就饒了他吧,閨女,我這個瞎老婆子,給您跪下了……” 在母親的祝禱聲中,上官金童看到,在光明的窗戶那裡,龍青萍赤裸着身體,鐵乳房上長滿了紅鏽。

    她放蕩地叉開着雙腿間,生着一簇圓溜溜的白蘑菇,細看時,才知道那不是蘑菇,而是一堆糾纏在一起的小孩子,那些倒溜溜的東西,盡是小孩子的腦袋。

    腦袋雖小,五官俱全,都頂着幾縷柔軟的黃毛,高鼻藍眼,薄薄的耳輪,像泡脹的黃豆褪下來的皮。

    小孩子們對着他齊聲呼喚,聲音細弱,但異常清晰。

    爹!爹!爹爹!他恐怖極了,閉上了眼睛。

    那些小孩子炸開來,滿炕奔跑,最後全部跑到他的身上,臉上,揪耳朵的,摳鼻孔的,扒眼皮的。

    他們一邊折騰着,一邊叫着爹。

    他盡管緊閉着眼睛,但依然清晰地看到,龍青萍用一塊砂紙打磨着乳房上的紅鏽,發出嚓啦嚓啦的聲響。

    她用憂郁的憤怒目光盯着他,手中的動作一刻也不停止,那兩隻乳房,漸漸地就像剛從镟床上镟出來的鋼鐵部件一樣,閃爍着嶄新的、清冷的鋼鐵光輝。

    光輝聚焦在乳頭上,形成兩束寒冷的光,直刺他的心髒,他大叫一聲,便昏了過去。

     等他蘇醒過來時,看到窗台上點燃了一枝蠟燭,牆壁上還挂着油燈。

    在搖曳不定的光明裡,他看到漸漸降低了的鹦鹉韓的愁苦的臉。

    “小舅,小舅,您這是怎麼啦?”他聽到鹦鹉韓的聲音在很遠的地方響着,他想說點什麼,但嘴唇如山搬不動。

    燭光刺人,他疲乏地閉上了眼睛。

     “我敢擔保,”他聽到鹦鹉韓說,“小舅死不了,我最近研究了一本面相書,像小舅這樣的面相,注定了要大富大貴,長命百歲的。

    ” 母親說:“鹦鹉,姥姥這輩子從來沒求過人,這次要求您了。

    ” “姥姥,瞧您說的,您這等于罵我嘛!” “鹦鹉,你交結的人多,去弄輛車,把你小舅拉到縣醫院裡住院去吧。

    ” “姥姥,沒這個必要,咱這兒是地級市的架子,醫院裡的醫生,技術水平比縣醫院的還高,既然連冷大夫都來看了,哪兒也不用去了。

    冷大夫是協和醫學院的高才生,還出過洋吃過洋面包。

    他說沒治就是沒治了。

    ” 母親失望地說:“鹦鹉,别花言巧語了,走吧,回去晚了又要挨老婆訓了。

    ” “總有一天,我要掙斷這根鐵鎖鍊,姥姥,您等着看吧。

    這是二十元錢,姥姥,小舅想吃什麼,您就買點什麼給他吃吧。

    ” “拿上你的錢,”他聽到母親說,“走吧,你小舅什麼也不想吃。

    ” “小舅不吃,還有您呐。

    姥姥,您把我拉扯成人,不容易。

    那時候,政治上咱受壓迫,經濟上一貧如洗,小舅被抓走,姥姥,您背着我,讨飯吃,踏遍了高密東北鄉一萬八千戶的門檻。

    想起這些,我心裡就像戳刀子一樣,眼淚嘩嘩地流。

    咱那時見人矮三分,要不,我也不會和那麼個熊東西結婚。

    您說對不對,姥姥?不過,這種罪惡的日子很快就要結束了,我為建設‘東方鳥類中心’申請的貸款,市長已經簽了字,姥姥,這事能辦成,還多虧了俺表姐,就是魯勝利呀,她現在是咱大欄市工商銀行的行長,年輕有為,說話算數,像鐵闆上砸釘子一樣。

    對了,我怎麼把她給忘了呢?姥姥,您别急,我這就找她,小舅的病,她不幫忙誰幫忙?她是上官家嫡親的外甥,也是姥姥從小拉扯大的,我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