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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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衛兵”說:“扶住,再掉了,就打斷你的腿。

    ” 上官金童雙手扶住高帽,搖搖晃晃往前走。

    他看到,在人民公社的大門口,已經站着一片戴紙帽的人。

    有浮腫得透明、肚子膨脹的司馬亭,有小學的那位校長,有中學的教導主任,還有五六個平日裡耀武揚威的公社幹部,當年被魯立人拉到土台上下過跪的那些人也都戴着高帽站在那裡。

    上官金童看到了母親。

    母親旁邊是小小的鹦鹉韓,鹦鹉韓旁邊是獨乳老金。

    母親的高帽上寫着:老母蠍子上官魯氏。

    鹦鹉沒帶高帽,獨乳老金戴着一頂高帽,脖子上還挂着一隻破鞋。

     “紅衛兵”敲鑼打鼓,押解着牛鬼蛇神們遊街示衆。

    這天是春節前的最後一個集,街上人群如蟻,路兩邊蹲着一些人,守着草鞋、大白菜、紅薯葉等等允許交易的農副産品。

    百姓們全都穿着黑色的、被一個冬天的鼻涕、油灰污染得發了亮的棉襖,上了年紀的男人,多半攔腰紮着一根草繩。

    人們的裝束,跟十五年前趕“雪集”時幾乎沒有區别。

    趕過“雪集”的人,在連續三年的大饑荒中死亡過半,活着的也變成了老人。

    隻有個别的人,還能憶起最後一個“雪公子”上官金童的風采。

     當時的人們,誰也想不到“雪公子”竟成了“奸屍犯”。

    牛鬼蛇神們麻木地走着,“紅衛兵”的棍棒“嘭嘭”地打着他們的屁股,打得不甚重,象征性的。

    鑼鼓喧天,口号震耳,百姓們指指點點,大聲議論。

    在行進中,上官金童感到自己的右腳被踩了一下,他沒有在意。

    但又被踩了一下。

    他一側面,看到獨乳老金低着頭和揚起來的目光,一些散亂的發黃的頭發遮掩着她凍紅了的耳朵。

    他聽到她低聲說:“混蛋個‘雪公子’,多少活女人等着你呢,你竟然去弄一個死屍!”他佯裝聽不見,眼睛望着腳前的地面和人們的腳後跟。

    “遊完了街去找我。

    ”他聽到老金說。

    他心中紛亂如麻,對老金的不合時宜的撩撥感到深深的厭惡。

     步履艱難的司馬亭被磚頭絆了一下,摔倒在地。

    紅衛兵用腳踢他的屁股,他毫無反應。

    一個小個子紅衛兵蹦到他的脊梁上,蹦了一個高。

    我們聽到了一聲類似氣球爆炸的沉悶聲響。

    一股稀薄的黃水,從他的嘴裡湧出來。

    母親蹲下,扳過他的臉,問道:“他大伯,你這是怎麼啦?”司馬亭微微睜開灰白的眼,看了一下母親,便永久地閉上了。

    紅衛兵把司馬亭的屍體拖到路邊的溝裡。

    隊伍繼續前進。

     上官金童看到一個熟悉的窈窕身影在密集的人群中晃動着。

    她穿着一件黑色燈芯絨上衣,圍着一條咖啡色頭巾,臉上蒙着一個白得發青的大口罩,隻露着兩隻睫毛亂忽閃的黑眼睛。

    沙棗花!他幾乎叫出聲來。

    自從大姐被槍斃後她就跑了,一晃七年過去,這其間他聽到過一個著名女賊的傳說,說她偷了西哈努克夫人的耳環,他認為傳說中的女賊就是沙棗花。

    幾年不見,單從身形看,她已是個成熟的大姑娘了。

    集市上,在黑色的百姓間,攙雜着一些戴口罩、圍頭巾的人,他們是首批下鄉的知識青年,沙棗花比那些知識青年更洋派。

    她站在供銷社飯店門口往這邊張望着。

    她迎着陽光。

    上官金童看到她的雙眼亮得像玻璃一樣。

     她雙手斜插在燈心絨外套的口袋裡。

    顯露出來的半截褲子是藍色燈心絨的。

    她的褲子是當時最時髦的“雞腿褲”,她往飯店旁邊的供銷社百貨門市部移動時被上官金童看到了褲子。

    飯店門口,沖出一個光着背的老人,他拐彎抹腳地逃到了牛鬼蛇神隊伍中。

    後邊有兩個外地口音的男子追上來。

    老人的身體凍得烏青,白色的粗布棉褲褲腰高到胸口。

    他在高帽子隊伍中躲閃着,一邊躲閃一邊把手中的燒餅塞到嘴裡,噎得他翻白眼。

    兩個外地人抓住了他。

    他哇哇地哭着,把鼻涕和口水抹到手中那個燒餅上,他哭着說:“我餓!我餓呵!”兩個外地人看着那個掉在地上、沾着鼻涕和口水的燒餅,厭惡地皺起眉頭。

    其中一個,用兩個指頭捏起燒餅看了看。

    臉上是一副食之惡心、棄之可惜的神情。

    旁邊看熱鬧的人勸說:“青年人,别吃了,可憐可憐他吧!”那人将燒餅扔在老人面前,說:“老東西,真他媽的混賬,吃吧,噎死你個老狗!”他摸出皺皺巴巴的手絹,擦着手,與同夥走了。

    老人跑到牆邊蹲下,一點點啃着沾滿了自己鼻涕口水的燒餅,細嚼慢咽,享受着美食的味道。

     沙棗花的身影在人群中繼續晃動着。

    一個穿着石油工人的紮着绗線的棉工作服、頭上戴一頂狗皮帽的男人格外顯眼地擠過來。

    他疤瘌着兩隻眼,嘴巴上很派地叼着一支煙卷,像螃蟹一樣在人群中橫行着。

    人們都用羨慕的眼光看着他。

     他愈發得意,疤瘌眼裡大放光彩。

    上官金童認出了他。

    心裡感歎,人是衣裳馬是鞍,一套棉工作服,一頂狗皮帽子,就讓這個村裡著名的二流子房石仙變了模樣。

     很少有人見過這種藍粗布做面的棉工作服,那麼厚,棉花在绗線間膨脹着,處處顯出暖和來。

    一個黑猴一樣的半大男孩,棉褲裆破了,破爛的棉絮像老綿羊的髒尾巴一樣在腚溝裡拖拉着,披着一件掉光了扣子的破小襖,袒露着棕色的肚子,頭發糾纏成烏蓬蓬的一團,他跟在房石仙的背後,轉彎抹角地跟着。

    人們擁擁擠擠,推推搡搡,用這種方式取暖。

    那個半大男孩跳了一個高,從後邊,把房石仙頭上的狗皮帽子摘掉了。

    他把帽子扣在頭上,在人縫裡鑽着,像一條油滑的狗。

    人群更擁擠,咋咋呼呼地喊着。

    房石仙摸着頭,傻了半晌,才大叫一聲,去追趕那男孩。

    那男孩跑得并不快,似乎有意識地等着他。

    他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