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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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之後一個冬天的上午,躺在東廂房炕上等待死亡的上官想弟突然爬了起來。

    因為舊病複發,她的鼻子爛成了一個黑洞洞的窟窿,兩隻眼睛也瞎了。

    那滿頭的黑發幾乎脫落幹淨,隻剩下幾绺肮髒的鐵鏽色的亂毛遮蓋着枯萎的腦門。

     她摸索着走到櫃子前,踩着方凳,從櫃頂上取下那把共鳴箱被砸破的琵琶,然後,繼續摸索着,走到院子裡。

    溫和的陽光照着這個渾身發黴的女人。

    她的瞎眼望着太陽,從那兩個窟窿裡流出一些膠水一樣的液體。

    正在院子裡為生産隊編織葦席的母親直起腰,愁苦地說:“想弟,我可憐的女兒,你怎麼出來啦?” 想弟畏畏縮縮地坐在牆根,兩條生滿鱗片的腿伸開着,她裸露着肚皮,羞恥與她無關,寒冷也不能侵害她。

    母親跑進屋裡,拿出一條毯子,蓋在了她的腿上。

     “閨女啊……你這一輩子可真是……”母親拭着若有苦無的眼淚,又去編織葦席。

     外邊傳來小學生的喊叫聲,他們喊着“向階級敵人發起進攻進攻再進攻,把無産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的嘶啞口号,串遍大街小巷,并用彩色粉筆在家家戶戶的牆壁上繪着幼稚的圖畫,寫着别字成堆的激烈口号。

     想弟哧哧地笑起來,她用沉悶的聲音說,娘,我和一萬個男人睡過覺,我攢了好多錢,都換成了金子、鑽石,夠你們吃一輩子了。

    她的手摸索進琵琶的半圓形的,早被公社幹部砸破的空洞裡,說,都在這裡邊了。

    娘,你看,這顆大珍珠,是顆夜明珠,是日本商人送給我的,您把它,綴在帽子上,晚上走夜路,就不用打燈籠了……這是顆貓眼鑽,是用了十個戒指跟小紅寶換的……這對金镯子,是為我破瓜的熊老太爺送的……她把那些記憶中的寶貝,一件一件往外摸着,一邊摸一邊說,都拿去吧,娘,不用愁,有這個咱還愁什麼,這塊綠寶石,少說也能換一千斤白面,這條項鍊,最不濟也值頭騾子錢……娘……我進了火坑那天起,就發了誓,反正,賣一次也是賣,賣一萬次也是賣,隻要姐妹們都過上好日子,我就豁上這身皮肉了……我走到哪裡都抱着這把琵琶……這個脖脖鎖,是專為金童打的,讓他帶上,長命百歲……娘……這些寶貝,您可要藏好了,别讓賊偷去,别讓貧農團給鬥争了……這都是女兒的血汗……娘,你藏好了嗎? 母親老淚縱橫,不避污穢,抱住想弟,泣不成聲地說:“閨女啊,你把娘的心,揉碎了啊……千苦萬苦,最苦的還是我的想弟啊……” 上官金童在街上掃地時,被“紅衛兵”打破了腦袋。

    他臉上粘着血,站在梧桐樹下,聽着四姐的訴說,心裡感到一陣陣抽痛。

    他家的大門上,被“紅衛兵”釘上了一串牌子,上面寫着:漢奸之家、還鄉團巢穴、妓女院等等字樣。

    現在,他聽着四姐的臨終訴說,竟産生了把那牌子上的“妓”字改成“孝”字或“烈”字的念頭。

     因為四姐的病,他一直疏遠着她,這時他感到了深刻的内疚。

    他走到她的身邊,抓住她的一隻冰涼的手,說:“四姐……謝謝你給我打的金脖鎖……我已經把它……戴上了……” 四姐的瞎眼裡,煥發着欣喜的光彩,她說:“戴上了?你不嫌吧?别跟你媳婦說我……讓我摸摸……看合适不……” 在最後的時刻,成群的虱子突然紛紛爬離了她的身體,它們感覺到,這個人的血液已經凝固了,吸不動了。

     她的臉上,顯出醜陋的微笑,她用越來越微弱的聲音說:“我的琵琶……讓我……彈個曲……給你們聽……” 她的手在破爛的琵琶上胡亂摸索一陣,便滑落下去,她的頭也随着歪到肩膀上。

     母親哭了幾聲,便擦着眼睛站起來,說:“閨女,你的罪,總算遭到頭了。

    ” 埋葬了上官想弟之後兩天,我們剛剛感覺到一點輕松,蛟龍河農場的八個右派,輪着班,用一扇門闆,把上官盼弟的屍首擡到了我家大門外。

    一個随屍前來的、臂戴紅袖章的小頭目,敲着大門喊:“上官家的,出來接死屍!” 母親對那小頭目說:“她不是我的女兒!” 小頭目是機耕隊的一個小夥子,與上官金童相識,他遞過一張紙說:“這是你姐姐的遺書。

    我們發揚革命的人道主義精神,把她送了回來,你想象不到她有多麼重,可把這些老右壓慘了。

    ” 上官金童抱歉地對右派們點點頭。

    他抖開那張紙片,看到上邊寫着:我是上官盼弟,不是馬瑞蓮。

    我參加革命二十多年,到頭來落了個如此下場,我死之後,祈求革命群衆把我的屍體運回大欄鎮,交給我的母親上官魯氏。

     金童走到門闆前,彎下腰,揭開蒙在她臉上的白紙看了看。

    上官盼弟眼珠突出,半個舌頭吐到唇外。

    他慌忙蓋好白紙,撲通跪在小頭目和八個右派面前,說:“求求你們,把她擡到墓地去吧,我們家,找不到幫忙的人了。

    ” 這時,母親大聲地嚎哭起來。

     上官金童埋好五姐的屍體,拖着鐵鍬,剛走到胡同口,就被一群“紅衛兵”揪住了。

    他們把一個尖頂的、用紙殼糊成的圓錐形高帽子,套在了他的頭上。

    他晃了一下腦袋,紙帽子掉在地上。

    他看到紙帽子上寫着自己的名字,名字上用紅墨水打了一個叉号,墨汁淋漓,像黑紅交融的血。

    旁邊還寫着:殺人奸屍犯。

    “紅衛兵”用棍子在他屁股上抽了一下子,因為穿着棉褲,略有痛感,他誇張地嚎了一聲。

    “紅衛兵”們把紙帽子擡起來,勒令他像戲劇舞台上的武大郎一樣矮下腿,把紙帽子套在他頭上。

    套上後,用力往下砸了砸。

    一個獅鼻虎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