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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餓殍遍野的一九六O年春天,蛟龍河農場右派隊裡的右派們,都變成了具有反刍習性的食草動物。

    每人每天定量供給一兩半糧食,再加上倉庫保管員、食堂管理員、場部要員們的層層克扣,到了右派嘴邊的,隻是一碗能照清面孔的稀粥。

     但即便如此,右派們還是重新修建房屋,并在駐軍榴彈炮團的幫助下,在去年秋天的淤泥裡,播種了數萬畝春小麥。

    為了防止人們偷食,麥種裡拌上了劇毒的農藥。

    那藥确實厲害,播種後的麥田裡,蝼蛄、蚯蚓、還有各種連右派生物學專家方化文都叫不出名字的小蟲,密密麻麻地蓋住了地皮。

    那些吃了蟲屍的鳥,脖子一歪就死,那些吃了鳥屍的野獸,蹦一個高就死。

     春小麥長到膝蓋高的時候,各種各樣的野菜、野草也長起來了。

    右派們一邊鋤地一邊揪起野菜,塞進嘴裡,咯咯吱吱地吃。

    田間休息的時候,人們都坐在溝畔,把胃裡的草回上來細嚼。

    人們嘴裡流着綠色的汁液,臉色都腫脹得透明。

     農場裡沒得浮腫病的人,隻有十個。

    新來的場長小老杜沒有浮腫,倉庫保管員國子蘭沒有浮腫,他們肯定偷食馬料。

    公安特派員魏國英沒有浮腫,他的狼狗,國家定量供應給肉食。

    還有一個名叫周天寶的沒有浮腫,這人小時自制土炸彈炸掉了三根手指,後來又被炸膛的土槍崩瞎了一隻眼睛。

    他擔任着全場的警戒任務,白天睡覺,晚上背着一支捷克步槍,像遊魂一樣在場内的每個角落裡轉悠。

    他栖身的那間鐵皮小屋,在廢舊武器場的邊角上。

    常常在深更半夜裡,從他的小屋裡散出煮肉的香氣。

    這香氣把人們勾引得輾轉反側難以入睡。

    郭文豪乘着夜色潛行到他的小屋旁邊,剛要往裡觀望,就挨了重重的一槍托。

    黑暗中周天寶的獨眼像燈泡一樣閃着光。

    “媽的,反革命,偷看什麼?”他粗蠻地罵着,用槍筒子戳着郭文豪的脊梁。

    郭文豪嬉皮笑臉地說:“天寶,煮的什麼肉?分點給咱嘗嘗。

    ”周天寶甕聲甕氣地說:“你敢吃嗎?”郭文豪道:“四條腿的,我不敢吃闆凳,兩條腿的,我不敢吃人。

    ”周天寶笑道:“我煮的就是人肉!”郭文豪轉身便跑了。

     周天寶吃人肉的消息,迅速地流傳開來。

    一時間人心惶惶,人們睡覺都睜着眼睛,生怕被周天寶拉出去吃掉。

    為此,小老杜場長專門開會辟謠,他說經過詳細調查證明,周天寶煮食的,是從槍炮場的破坦克裡捉到的老鼠。

    小老杜号召人們,尤其是右派們,放下知識分子的臭架子,學習周天寶,廣開食源,度過災荒年,省下糧食,支援世界上那些比我們還苦的窮人。

    農業大學的右派學生王思遠提議用腐爛木料栽培蘑菇,得到小老杜的批準。

    半個月後,他的蘑菇卻引起了一次中毒事件,有一百多人上吐下瀉,有八十人神經錯亂,滿嘴胡言亂語。

    公安局以為是投毒事件,衛生部門确定為食物中毒。

    為此小老杜場長受了處分,王思遠由右派變成極右派。

    由于搶救及時,中毒者都轉危為安,但惟有霍麗娜因中毒太深救治無效死亡。

    後來傳出的小道消息說:霍麗娜與食堂裡掌勺的張麻子關系暧昧,她每每在他的勺子頭上占到便宜,有人說親眼看到在一個星期天的電影晚會上,當燈光熄滅時,霍麗娜跟着張麻子鑽到草垛後。

     霍麗娜死了,上官金童心如刀絞。

    他堅決地不相信出身于名門貴族、留學過俄羅斯的霍麗娜會為了一勺菜湯委身給猥瑣不堪人目的張麻子。

    但後來發生的喬其莎事件,卻旁證了霍麗娜事件的可能性。

    當女人們餓得乳房緊貼在肋條上,連例假都消失了的時候,自尊心和貞操觀便不存在了。

    上官金童不幸地目睹了事件的全過程。

     春天裡,場裡從魯西南購進一批種牛,後來因為沒有足夠的母牛可供交配,場裡便決定将其中的四頭閹割,催肥成肉牛。

    馬瑞蓮還是畜牧隊長,但因為李杜的死亡,她的威風大減。

    所以當鄧加榮将那八個巨大的牛睾丸全部提走時,她隻能瞪着眼生悶氣。

    鄧加榮煎炒牛睾丸的香味從配種站的院裡飄出來,馬瑞蓮饞涎欲滴,吩咐陳三去要。

    鄧加榮提出要用馬料交換。

    無奈,馬瑞蓮隻好讓陳三用一斤幹豆餅換回一隻牛睾丸。

    上官金童負擔起夜裡遛牛的任務。

    為了不讓被閹的牛趴下擠開傷口,必須不停地牽着它們走。

    那天晚飯後,暮色蒼茫,在農場的東幹渠上,上官金童把公牛們趕進柳林,拴在柳樹上。

    連續遛牛五夜,他感到雙腿裡像灌了鉛一樣沉重。

    他坐在一棵柳樹下,背倚樹幹,眼皮粘滞,朦朦胧胧即将入睡。

    這時,他嗅到了一股震蕩靈魂的、甜絲絲的、香噴噴的新蒸熟的、熱烘烘的饅頭的氣味。

    他的眼睛大幅度地睜開了。

    他看到,那個炊事員張麻子,用一根細鐵絲挑着一個白生生的饅頭,在柳林中繞來繞去。

    張麻子倒退着行走,并且把那饅頭搖晃着,像誘餌一樣。

    其實就是誘餌。

    在他的前邊三五步外,跟随着醫學院校花喬其莎。

    她的雙眼,貪婪地盯着那個饅頭。

    夕陽照着她水腫的臉,像抹了一層狗血。

    她步履艱難,喘氣粗重。

    好幾次她的手指就要夠着那饅頭了,但張麻子一縮胳膊就讓她撲了空。

    張麻子油滑地笑着。

    她像被騙的小狗一樣委屈地哼哼着。

    有幾次她甚至做出要轉身離去的樣子,但終究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