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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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身在暮色裡,我朝你海洋般的雙眼 投擲我哀傷的網。

     我的孤獨,在極度的光亮中綿延不絕,化為火焰, 雙臂漫天飛舞仿佛将遭海難淹沒。

     ——<聶魯達·倚身在暮色裡> DcarD: 當記憶的箱筐啟封之後,便無法再度鎖上。

    流出的記憶片段像是奔流不休的泉水,朝不可預知的方向而行。

     雖是陳舊往事,然而我一睜眼,本該泛黃的情景又栩栩加生,記憶裡的人物站在彼時的位子笑臉吟吟,就好像一伸手便能碰觸。

    就像上回漫步校區一樣。

     踏入禮堂裡,陰暗的舞合上亮起盞盞鵝黃色大燈,光流隔開明亮的舞台及幽靜的觀衆席次;流暢的鋼琴旋律遏蕩耳際,你站立台上以清亮嗓音高歌,台下的觀衆屏氣尊注聆聽,後報以熱烈掌聲,我還聽見贊揚不絕的交談聲于人群間細細流竄。

    這是一場社團發表會。

    我坐在靠走廊彼時的椅上,凝視空無一人的舞台,憶起當時的悸動,而你的笑顔忽地出硯,帶着金色微芒,複又消逝。

    你可否記得彼時送于你的花束? 轉入中庭回廊,草坪上藍紫色通泉草拇指大小的花燦燥鋪成整塊眩目景緻,瑩白和桃紅雨色茶花落于其間。

    中庭裡水泥砌成方形長椅,錯落有緻散布成群,這裡是你常和趙文讨論課業的所在。

    一回身,似又看見你和趙文聯手對着讀曆史的仕傑談玄論理,弄得他滿頭露水,央求你們别再在他腦子裡灌入佛道形而上玄之又玄的妙理,他需要時間來整理你和泓丈的長篇大論。

    撇開這些,你們三人可能又會開心心地唱起詞來,《将進酒》、《關山月》之類,李白的灑脫豪放便從你們的歌聲中傳來,也許這個時候國劇社的學弟行來,你們還故意接着嗓子學着唱段《蘇三起解》,于是學弟便依着老生的步子走來,擺出《烏盆記》裡張老頭子口吻糾正你們的唱腔。

     我朝你們揮揮手,然後才愕然驚覺,那是舊時的景依。

    你們的影子又消逝在黃昏的微光裡。

    怔怔注視自己伸出的手,也隻能無奈地笑笑,誰教我将這些記憶深深刻畫在心底。

    翊立此地的我,多像個癡傻的漁人呵,向着舊時的記憶不斷抛擲出回想的網管,撈起心海裡飄浮的吉光片羽,然後又眼睜睜地看着它們流失在時光中。

     我總是忍不住便思想起,想起那些歲月裡的點點滴滴。

    想來這也變成一種病症了。

     ——相通原本便是件值得驚呼贊歎的奇迹,更何況我們遺留下了記憶。

     *** 曾穎希含着淺淺的笑意捧着冰涼的綠茶啜吸着,琥珀色液體不知為何帶來一種恬淡的幸福。

    透明玻璃杯壁凝着剔透水霧,飄着微微茉莉花香,茶幾上還擺着方出爐的奶油餅幹,濃郁香氣直透人心。

    挑逗着喉頭不住地上上下下,吞咽止不住的唾液。

    蘇震嶽遞給她一張面紙,曾穎希楞楞地收下,不明白他用意為何。

     “擦擦口水吧,快流成一條淡水河了!”他惡作劇地說着,同時拉過一個靠墊便坐下。

     曾穎希瞟了他一眼。

    “你說話真難聽。

    ” “Kidding!”蘇震嶽擡起雙手。

    “不好意思,沒什麼可以招待你。

    ” 曾穎希連忙放下杯子,端正坐好,朝面前這位大總裁行個禮,居然讓一個在商場叱喀風雲的大人物這麼說,她會不會折壽啊!“是我在假日來訪才失禮。

    總裁别生氣,其實大可給我一杯涼水就好。

    ” “别這麼說,是如冰又給你們帶來困擾,為了稿子你也隻好在我家舍命陪君子了。

    ”蘇震嶽也煞有介事地回禮。

    “你就别客氣,把這兒當自己家就好。

    ” 曾穎希笑了笑,又捧起綠茶喝着。

    這時,蘇震嶽拾起桌畔的遙控器開啟電源,随即林憶蓮的嗓音便回蕩在室内空間中,輕輕柔柔地仿佛跳着舞。

    纏綿至極的旋律像是一種逃不出的誓言,網子似地罩住她的思緒,而體内卻像是有道寒流自心髒竄出,“刷”地一聲,将軀體一分為二。

     如果全世界我也可以放棄至少還有你值得我去珍惜而你在這裡就是生命的奇迹也許全世界我也可以忘記就是不願意失去你的消息你掌心的病我總記得在那裡 副歌詞裡的這兩句如閃電般擊中她的胸口,教她忍不住屏住氣息好平定胸口突生的劇痛。

    不知為何,這兩段詞句如同深水炸彈于心湖内爆開,掀起的情感波浪,如不帶任何情感的海嘯,徹底毀壞了體内某道界限,而當毀天滅地的同時,一陣無止境的哀愁裹住了她的心。

     隐隐約約,有個面容于眼前飄忽不定,一個本以為遺忘卻忘得不夠幹淨的臉孔及名字…… 為什麼?為什麼?仿佛眼睛裡有種情緒想跟着淚水宣洩而出,不過她強自鎮定,試圖以深呼吸來穩定自己。

     “歌名是什麼?”曾穎希極力維持語調的平穩,然而還是隐隐帶着微微顫抖。

     “至少還有你。

    ”蘇震嶽撿起CD盒找了找。

    “是電影的中文主題曲。

    ” “真感人的歌詞,害我都有點想哭呢。

    ”曾穎希垂下視線,不敢直視蘇震嶽,害怕被他瞧出她的異樣。

    她輕啜琥珀色的液體O “會嗎?”蘇震嶽微颦眉,看了看外包裝盒。

    “我倒不這麼想。

    我覺得這是首滿悲哀的情歌,特别是對于得不到愛情的人來說。

    ” “為什麼這麼想?”曾穎希疑惑地問着,蘇震嶽的論點是有些奇怪。

     “就因為什麼都得不到,才會有那種豁出去的想法。

    ”蘇震嶽放下手裡的盒子,正經八百地瞅着她。

    “她好愛好愛,可是卻隻是自己單方面的思念,而這種深刻的感情強到她無法控制,濃烈到教她快發狂的地步,也許這分情感不被看好,甚至被否定。

    ” “可是她真的很愛他……但又得不到他……”曾穎希癡望着他。

     “對方的價值遠超過其他所有的一切,她是如此地渴望他,這無法宣洩找不到出口的感情教她忍不住放聲狂喊,如果什麼都可以放棄,但是我至少還有你,能夠偷偷地毫無保留地愛着你,你能夠在這個世界上,就是上天一個完美的奇迹,為了愛你,什麼都能舍棄,唯獨隻有這分感情不願放手。

    ” “絕望的愛情是一種殘忍的折磨。

    ”曾穎希低聲說道。

     “絕望的愛情教人傷神,可是放不下的記憶才是一把不斷淩遲自己的匕首,它一寸寸地割着血肉,教心髒鮮血淋漓。

    ”蘇震嶽再度拾起茶幾上的遙控器,停止音樂的播放。

     “放不下的記憶才是淩遲的匕首……”曾穎希默默咀嚼這句子。

     “剛剛的台詞不錯吧,我打算提供給如冰寫在她的小說裡。

    ”背對着她于CD架前東翻西找的蘇震嶽抛來這話,聲音中帶着笑意。

    “别聽這麼難過的歌,我讓你聽聽闆本龍一的專輯,我近來新買的,硬要店員幫我從日本訂來的貨,日本原版專輯,收錄電影《鐵道員》的主題曲。

    ” 找出CD後他便迳自播放,濃黑色的碟片,如月光般寂靜的鋼琴旋律便取代先前的音符在客廳裡流淌,和之前情歌不同,鋼琴聲像股冷冽的清泉驅走流行歌曲濃得化不開的情感,淨淨淙淙的聲響,輕盈的像是在月光下漾着乳白色微光的珍珠。

    一 不過曾穎希完全沒聽見,她的思緒停滞在方才的話語裡。

     放不下的記憶才是一把淩遲自己的心的匕首…… 蘇震嶽疑惑地瞅着若有所思的曾穎希,他的直覺告訴他自己,坐在他面前的女子在心裡壓抑着某種思緒而且不肯說出口。

    其實自認識以來,他便常發現曾穎希在發呆時眼瞳中常出現一抹淺淺的憂傷,而這抹哀愁亦成為她面容上固定的基調。

    不知道曾穎希自己是否意識到,她總在不經意時自唇畔逸出一聲輕歎,而且這縷輕愁原不該出現在生活可稱得上快樂的她身上。

     蘇震嶽垂下視線,咬口手裡的餅幹,他其實不喜歡窺伺别人的心事,雖然他想幫她,不過也得當事人自己提起他才有置掾的餘地,不然他也不便插手。

     “想什麼?”他忍不住開口問道。

    曾穎希被他猛然一問,呆愣了一下,才給他一個含着歉意的笑。

    “沒事,真的沒事。

    隻是有點累了……” 自玻璃維幕往外看,可以看見十七樓下車水馬龍的景況。

    聳立的建築物下的人或物皆縮小成指尖的玩物似的,瞧它們熙來攘往,不知為何忙碌。

    仁立其上,隔着玻璃窗,似乎也将自己和人間隔離,成為寂寞的旁觀者。

     莊筱亞雙手抵着冰涼的玻璃默默凝望着外頭景色,靜靜悲悼自己的愁緒。

     董尚德拿着一大份檔案走來,見她獨自立在窗畔,臉上帶着愁容,唇畔滑出一抹蕪爾,跟着腳尖悄悄走去,趁着她沒注意他的舉止,拿着那些檔案往她後腦勺打去! 莊筱亞大驚,忙撫住自己的腦袋,望向來人,發現是董尚德後不悅地瞅着他。

     “你怎麼了?”董尚德收起促狹神色。

     莊筱亞吸吸鼻子,抿抿唇片,設法穩住自己的心情,逞強地說着:“沒事。

    ” “真的沒事?”董尚德緩下腳步,背倚着玻璃窗瞅着她,這妮子藏了些話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