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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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傷的蝗蟲積在街道,深可盈尺,蝗蟲的汁液腥氣撲鼻,激起無數人神經質的嘔吐。

     在村外那條溝渠裡,九老媽身陷紅色淤泥中險遭滅頂之災。

    九老媽遇救之後,腿腳上沾着腥臭難聞的淤泥。

    我認為這紅色腥臭淤泥是蝗蟲們腐爛的屍體。

     五十年前,村人們把剿滅飛蝗的戰場從村裡擴展到村外,那時候溝渠比現在要深陡得多,人們把死蝗蟲活蝗蟲一古腦兒向溝渠裡推着趕着,蝗蟲填平了溝渠,人們踏着蝗蟲沖向溝外的田野。

     打死一隻又一隻,打死一批又一批,蝗蟲們前仆後繼,此伏彼起,其實也無窮無盡。

    人們的臉上身上沾着蝗蟲的血和蝗蟲的屍體碎片,沉重地倒在蝗蟲們的屍體上,他們面上的天空,依然旋轉着凝重的蝗雲。

     第三天,九老爺在街上點起一把大火,煙柱沖天,與蝗蟲相接;火光熊熊,蝗蟲們紛紛墜落。

    村人們已不須動員,他們抱來一切可以燃燒的東西,增大着火勢,半條街都燒紅了,蝗蟲的屍體燃燒着,蹿起刺目的油煙,散着紮鼻的腥香。

    蝗蟲富有油質,極易燃燒,所以大火經久不滅。

     傍晚時,有人在田野裡點燃了一把更大的烈火,把天空映照得象一塊抖動的破紅布。

    食草家族的老老小小站在村頭上。

    嚴肅地注視着時而暗紅時而白熾的火光,那種遺傳下來的對火的恐怖中止了他們對蝗蟲的屠殺。

     清掃蝗蟲屍體的工作與修築劉将軍廟的工作同時進行。

    九老爺率衆祈求神的助力。

    劉将軍何許人也? 火光之夜,劉猛将軍托夢給九老爺,自述曰:吾乃元時吳川人,吾父為順帝市鎮江西名将,吾後授指揮之職,亦臨江右剿除江淮群盜。

    返舟凱還,值蝗孽為殃,禾苗憔悴,民不聊生。

    吾目擊慘傷,無以拯救,因情極自沉于河。

    有司聞于朝,遂授猛将軍之職,荷上天眷戀愚誠,列入神位,專司為民驅蝗之職,請于村西建廟,蝗孽自消。

     我帶領着蝗蟲考查隊裡那位魔魔道道的青年女專家,去參拜村西的劉将軍廟。

    我記起幼年時對這位豹頭環眼燕颔虎須金盔金甲手持金鞭的劉猛将軍的無限敬畏之心。

    那時候劉将軍金碧輝煌,廟裡香火豐盛,這是強硬抵抗路線勝利的标志。

    劉将軍廟建成後,蝗蟲消逝,隻餘下一片空蕩大地和遍地螞蚱屎,什麼都吃光了,啃絕了,蝗蟲們都是鐵嘴鋼牙。

    人民感激劉将軍!今非昔比,政府派來了蝗蟲考查隊,解放軍參加了滅蝗救災,明天上午,十架飛機還要盤旋在低空,噴灑毒殺蝗蟲的農藥!劉将軍廟前冷落,金盔破碎,金鞭斷缺。

    主持塑造劉将軍的九老爺超脫塵世,提着貓頭鷹在田野裡邀遊,泛若不羁之舟。

    女學者知識淵博,滑稽幽默,她說你們村的抗蝗鬥争簡直就是抗日戰争的縮影,可憐!我驚愕地問:誰可憐?她驢唇不對馬嘴地回答:可憐大地魚蝦盡,惟有孤獨劉将軍! 我懷疑這個女人是個反社會的異端分子,但可憐她乳房堅挺、修臂豐臀,不願告發她。

     我走出廟堂,揚長而走,讓她留在廟裡與孤獨的劉将軍結婚吧。

    沒給劉猛将軍塑上個老婆是九老爺的大疏忽。

     第四十一天的早晨,又是太陽剛剛出山的時候,十架雙翼青色農業飛機飛臨高密東北鄉食草家族領地上空。

    飛機擦着樹梢飛過村莊,在紅色沼澤上盤旋。

    飛機的尾巴突然開屏,乳白色的煙霧團團簇簇降落。

    村裡人都跑到村頭上觀看。

     飛機隆隆地響着,轉來又轉去,玻璃後出現一張張女人的臉,她們一絲不笑,專注地操作着。

    西風輕輕吹,藥粉随風飄。

    我們吸進藥粉,聞到了滅蝗藥粉苦澀的味道。

    蝗蟲們一股股糾纏着在地上打滾。

    它們剛長出小翅,尚無飛翔能力。

    蝗蟲們也失去了它們祖先們預感災難的能力,躲得過冰雹躲不過農藥。

     一個幹部勸大家回家躲着,免得中毒。

    人群走散,我實在留戀飛機優雅的飛行姿态,實在欣賞千簇萬簇藥粉的花朵,而且堅信我在城市的污濁空氣裡生活過很久,肺部堅強耐毒,所以我不撤。

     四老爺從那堵臭杞籬笆邊站起來,向草地走去,我猜想他可能是去草地上拉屎吧?他沒有拉屎,他穿越草地走向提着貓頭鷹在沼澤地邊溜達的九老爺。

    我遠遠地看到他們相會在紅色沼澤的邊緣上,沼澤裡溫柔溫暖的紅色襯托得他們身影高大,飛機在他們的天上精心編織着美麗的花環,并蒂花兒開,連呼吸都成為沉重的負擔!他們都蒼老了,他們都僵直地站着,象兩座麻石雕成的紀念碑。

    貓頭鷹突然唱起來,唱得那麼怪異,那麼美好,我在它的叫聲中幡然悔悟,我清楚地預感到:食草家族的惡時辰終于到來啦! 我負載着沉重的忏悔向四老爺和九老爺奔去…… 在奔跑過程中,我突然想起了一位頭發烏黑的女戲劇家的莊嚴誓詞: 總有一天,我要編導一部真正的戲劇,在這部劇裡,夢幻與現實、科學與童話、上帝與魔鬼、愛情與賣淫、高貴與卑賤、美女與大便、過去與現在、金獎牌與避孕套……互相摻和、緊密團結、環環相連,構成一個完整的世界。

     在歡慶的婚宴上,我舉起了盛滿鮮紅酒漿的高腳透明玻璃杯,與我熟識的每一個仇敵和朋友碰杯,酒漿溢出,流在我手上,好象青綠的蝗蟲嘴中分泌液。

    我說:親愛的朋友們、仇敵們!經過幹旱之後,往往産生蝗災,蝗蟲每每伴随兵亂,兵亂蝗災導緻饑馑,饑馑伴随瘟疫,饑馑和瘟疫使人類殘酷無情,人吃人,人即非人,人非人,社會也就是非人的社會,人吃人,社會也就是吃人的社會。

    如果大家是清醒的,我們喝的是葡萄美酒;如果大家是瘋狂的,杯子裡盛的是什麼液體? 作者附注: ①文中所寫的“高密東北鄉”并非地理學意義上的高密東北鄉,望高密東北鄉的父老鄉親們不要當真。

     ②文中的叙事主人公“我”并不是作者莫言,與同“高粱系列”裡的“我”不是莫言一樣。

    希望有關文藝團體開會批評作品時,不要把“我”與莫言混為一體。

     (原載《收獲》1987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