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關燈
緩緩地說,“你就是我一生在等的那個人。

    雖然你老了,雖然歲月無情地改變了你,使你顔面蒙塵,眼中含垢,但我越跟你拄,就越感到你身上有種熟的東西,那是我在夢中的幻境中無數次勾勒過的,無數次描繪過的,現在,讓我握握你的手,看那感覺是否正确,是否依然未變……” 馬林生握住齊懷遠那修長但已不光滑的雙手,把她拉近,用眼在她的雙眸深處仔細尋究,他盾到的是由于過多過久地蒙受痛苦和心酸而黯淡無光的瞳孔,看到的是由于操勞和辛苦而發黃布滿血絲的睫膜。

    這雙眼睛早已失去了光彩不再明亮眼周圍的皺紋密集猶如被漩渦裹繞,但他在裡央依然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發同面對一塵不染的鏡子。

     他看到那雙眼睛漸漸濕潤,黑亮,像一層水霧蒙住了鏡面。

    他不知這水霧來自那雙眼睛,隻知道面前的一切都模糊了,影影綽綽。

     他對這一發現悲痛欲絕。

     那些天,馬林生總是凝視齊懷遠,看她的一颦一笑一舉手一投足站姿坐姿和行走徐跑以及蓦然回首。

    幾乎是以一種絕望的心情來盡力捕捉她殘存的舊貌,以求證實自己井非由于恍惚和激動再次認錯了人時她改變得太厲害了,他看得越仔細就越覺得陌生,他無法區别哪些特征是她固有的哪些是生活的痕迹,他試圖用回憶少女S來就比照,可小女S模糊了,退遠了,成了一個名副其實的蒼白影子,無論他如何努力構想,那少女的臉龐總是遠地隐于暗處沒有線條和細節,連想象也逐漸貧乏、狹窄,心裡想的是少女S,而腦海出現的則是更真實更鮮明的齊懷遠。

    具有強烈現實更換的齊懷遠完全取代少女S,封團了他内心深處最隐秘最不為人知的角落,使其須臾不能展翅。

    慣于在黑暗中翺翔的蝙蝠終于墜落下來。

     他隻能面對齊懷遠,對那張倍受摧殘的臉進行徒勞的複原。

     他看得愈清楚便愈感到絕望。

    他恨自己的視力朗好,使一切昭然若揭,一切可回避。

    于是他去眼鏡店配了一副老花鏡。

    每當和齊懷遠見面時便戴上這副花鏡。

     從他戴上那副花鏡那天起,少女S便在他眼前各處複活了,栩栩如生地走來走去,同他說話,做着各種親岵的小動作。

    隻要他不接觸她的身體,她就總是在鏡中那麼年輕、光鮮,充滿青春氣息。

     後來,他在任何時候都不肯摘下這副眼鏡了。

    隻要他戴着它,周圍的一切都顯得于淨,柔和,人也都顯得溫順、文質彬彬,個個都像親兄弟一樣相似。

    在眼鏡裡他的家舒适宜人,兒子也不再是那麼一副惹他生氣的倔犟嘴臉。

    他看上去十分清秀,恬靜得像個姑娘,就是跟他賭氣時臉上的表情也依然是溫柔可人。

     當他在晴空下戴着那副眼鏡四處走動,上班、下班,和親近的人打交道時,他真切地感受到一種美夢成的申離别喜悅和慶幸。

     但每到夜晚,當他摘下眼鏡,躺在被窩裡,眼前一團漆黑,他便又跌落回往日的沮喪和無望的深淵,感到一種更大的空虛和不安緊緊攫住了他時在黑暗中白天的一切清楚地浮現,猶如一覺醒來夢境依然莺回,那荒唐的情景、奇特的人物、不合邏輯的粉碎。

     他清醒之極,以至完全無法入睡,一夜又一夜地輾轉反側,想合眼的意圖往往被另一股更大的力量抵消産,壓制了,他幾乎是強迫般地大睜着雙眼整夜盯着天花闆,疲倦已極眼睛皮卻紋絲不動甚至連眨都不眨一下。

    直到黑暗在曙光的照耀下一點點變稀變淡,室内的什物輪廓漸漸顯現,他忙戴上眼鏡,眼皮才像鍘刀一樣沉重地切落,一下睡了過去。

     他恐懼夜晚,恐懼黑暗,一到晚上上床時間,便如大禍臨頭,百般為自己找理由,扭扭捏捏不肯上床,那一關燈就會涼然出現的噩夢般的清醒使他心耗身損。

     他開始服用安眠藥,盡管一次次加大劑量,但始終無效,隻能使他更興奮,更狂躁。

    後來一次,他實在忍無可忍,一把吞進小半瓶子“利眠甯”,一下昏迷過去。

     他被迫去喝酒。

     那次醉酒給他留下了美好的印象,他很想再次體味那飄飄欲仙的透明感,哪怕需要忍受随之而來的劇烈頭疼。

    可他無論怎麼喝也喝不出那感覺了。

    總是喝得口剛順惡心,就頭暈,随之控制不住地嘔吐,吐完隻剩頭疼和渾身冰涼,躺在床上更覺黑暗無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