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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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恫吓說。

     他找塊毛巾用熱水浸泡後熱敷在眼上,在躺椅上仰面朝天地躺下,像在理發館等着刮臉,他舒服地哼哼着,長籲短歎,誇大着自己的痛苦。

     “要不要找醫生塗點藥?”犯了過失的馬銳在一邊怯生生地問。

     “去去,一邊去,我現在不想看見你。

     馬銳悄沒聲地離去。

     馬林生閉着眼躺着,一隻眼沉甸甸熱乎乎漆黑一團,一隻眼被陽光照得滿目橙紅不時跳躍着水泡般的成串光斑,眼皮像癢了似的不住哆嗦。

    他近來的心情一直不好,從那個踯躅街頭的節日之夜起,他就産生了并總也無法打消被人抛棄的慘淡心境,他覺察到生活重心的傾斜、不平衡。

    他過于依賴兒子了,甚至超過了兒子對他的依賴。

    兒子有自己的朋友和其他生活内容,而他除了兒子幾乎再沒有其他的生活樂趣。

     自從兒子嘲笑過他每晚癡坐的嗜好後,每到夜晚他都不好意思再那麼幹了,就是勉強照老習慣老規規坐上片刻,也是心神不定,總覺得背後有一雙充滿譏諷的眼睛在盯着他,再也漢法無憂無慮地進行天馬行空般的幻想了。

    他隻好跟兒子一起看電視,從“新聞聯播”前半小時的少兒節目開始,一直看到所有頻道都再了見畫面徹底消失出現“雪花”為止。

    他原來隻覺得中國的電影拍得愚蠢、幼稚,現在才發現那些電視台播出的電視劇經電影實在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每當他被那拙劣的噱頭強迫着笑起來時,總覺得自己的智力被降低了。

     如此貧乏的想象力和機械、不合情理的情節安排使人都懷疑這是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寫的,為什麼連對生活的起碼洞察力都不具備?他不知道問題出在哪個環節,他隻感到深深的憂慮:這種電視節目讓外國人看了他怎麼能認為中華民族是充滿聰明才智的?他頗為贊同電視台采取的在他看來是惟一聰明的辦法:多播一些拙劣程度能和國産片媲美的外國連續劇(港台片自然是左右逢源)。

     有時電視實在沒法看,拙劣都維持不住,簡直是惡劣了,他也和兒子及兒子的朋友打打撲克。

    盡管玩得都比較簡單又不賭,他還是感到相當大的壓力。

    他發現任何一個小家夥在打撲克這件事上都比他要狡黠通靈一些。

    雖然他每次全部貫注全力以赴,但總是輸。

    他永遠摸不準牌在另外三個人手裡扮布并把握不住出牌的時機,每次冒險都遭受到準确的痛擊,每次謹慎又往往坐失良機。

    他慮心地接受子夥的批評和指點,每次犯了錯誤都認真地檢讨和總結,但當類似情形再次出現,他依照上次的教訓采用了同夥告訴他的正确出法出牌,偏偏又遇到了特殊的第二種變化,正好落入陷阱功敗垂成——他完全沒有在存在兩種以上的可能變化的情形下作出正确判斷的能力。

     他試圖用“這是遊思,并沒認真對待也用不着認真對待”的表面輕松和無所謂來掩飾,但與他同玩的孩子們都對這一事實真相看得很明白,他們自然而然地把他劃入了和女孩子同等智力的那一檔。

    每當分夥時,為了公平總是由馬銳和另一個男孩分頭與他和夏青結對,而且越來越明顯,那些精通此道的男孩子甯肯跟夏青一家也不願要他。

     雖人家的孩子當他出錯時往往不好說什麼,隻是面露不快,最多輕描淡寫地埋怨幾句,傳授一下真谛,而且随後便會表示寬宏大量不計前嫌,鼓勵他從失敗中爬起來。

     馬銳對他就不像别的孩子那麼客氣。

    常常對他的笨拙大光其火,不留情面地激烈指責他,特别是當得來不易的大好局面被他一舉斷送時尤甚。

    這種指責已經漸漸發展到對他這個人的全面智力水平的懷疑。

     要在以往,按馬林生的脾氣他是不呼這個的。

    但現在,盡管他有時感到很難堪很生氣——誰受得了一個孩子用這種口氣對自己說話?成年之間還經常因此玩急了呢——摔牌站起來,面紅耳赤地大聲說:“不玩了!從今往後我要再跟你們玩我是孫子!” 話說得是十二分堅決,斬釘截鐵,态度也是毅然決然,大有誓不回頭之氣概,甚至有時還撕牌攆人像煙鬼戒煙一樣把事做得挺絕。

    但沒過多久,他又會一邊洗着一副新撲克一邊笑眯眯地對兒子說: “去找幾個人來玩牌呀。

    ” 他心裡其實是真不想玩,但也真是沒事幹,不玩幹什麼去呢?夏天的夜晚是那麼漫長。

     他看着手裡捏着的不同花色的撲克牌,經常人在牌桌思想走神兒,大腦一片空白,直到别人吆喝才趕忙出版。

    一個中年人,每天要靠和孩子們打撲克來消磨時光,還要忍受孩子們的奚落,他覺出自已的可悲和無奈。

    盡管他比誰都玩得起勁,比誰都能熬夜堅持,但其實他從打撲克這種娛樂中很少體會到樂趣——哪是摸了一手好牌。

     後果,他這種可憐的業餘生活也被剝奪了。

    孩子們對他終于忍無可忍,采取了一個名正言順的借口不帶他玩了:幹脆不再去他家打撲克。

     他曾涎着臉硬賴着跟着馬銳到他們新的聚會點,另一個孩子家去玩過幾次。

    每次都發現孩子們人手已夠,而且那家大人見他如此熱衷孩子們的玩意兒看他時的那種異樣的眼光也令他極不自在,終于失去了再去的勇氣。

     他真閑下來了,閑得發慌,閑得整整夜失眠,人都閑得瞧悴了。

     每當馬銳晚上玩完回來,都會看到他坐在黑暗裡,旁邊開着電視,并不去看,茫然地盯着前方虛無的某點。

    一見兒子回來,就呈現出極度的興奮和躁動。

    手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