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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料理家務。

    這時候,蔣麗莉更成了局外人。

    老太太特别好客,家裡永遠坐滿了生人,有的是老家的親戚,有的是隔壁的鄰居。

    蔣麗莉昂然從他們面前走過,彼此熟視無睹,那夾在人群裡的三個男孩,更成了路人一般的。

    當她看見王琦瑤的女嬰,穿一身鵝黃色羊毛連衣褲,帽子下露出一縷柔軟的額發,心裡就生出了喜歡。

    她伸出一根手指,撫了撫嬰兒圓潤的下巴,小臉上便綻開一個笑容,真是如花盛開一般。

    嬰兒總是能喚起溫柔和純淨的心情,而人世是那麼紛亂,蔣麗莉又是亂麻中的一個結,多少的解不開理還亂。

    人其實都不是累死的,而是煩死的。

    嬰兒的世界卻是簡單的世界,當他們對我們笑的時候,那世界便打開了窗口。

    蔣麗莉看着那嬰兒時,心裡确實有一刻平靜。

    但她的煩亂心情使她臉上總帶有緊張與暴怒的表情,那孩子便有些怕她,在她面前有時會哭。

    她去哄她,又總是越哄越哭,她簡直束手無措,心裡是無比的沮喪。

     王琦瑤直要等她實在沒辦法了才去解圍,孩子在她手裡三下兩下就弄服帖了。

    王琦瑤好笑地說:你這三個孩子都是白生了。

    蔣麗莉說:我雖然生了三個,卻是頭一遭抱孩子。

    王琦瑤便有些感動,說:送給你做女兒吧!話一出口就覺不妥,亵渎了蔣麗莉似的,趕緊添一句:就怕她沒這個福氣。

    蔣麗莉卻不在意,反而說:要是照耶稣教的規矩,我就可以做她的教母。

    王琦瑤又脫口而出道:程先生做她的教父。

    蔣麗莉一下子漲紅了臉。

    王琦瑤以為,她.要發怒,但是沒有。

    紅潮漸漸從她臉上褪下,她忽然一笑,有些嘲諷又有些傷感,說:程先生倒是想做她父親的。

    這一回輪到王琦瑤臉紅了,紅過了才說:那她才真是沒福氣呢!兩人一時都沒說話,看着孩子。

    孩子剛吃飽奶,眼睛一閉一開,十分安甯的樣子,許多尴尬事便在這安甯的眼光中變得自然和溫和了。

    在春天的一個風和日暖的星期天裡,蔣麗莉甚至硬拉來程先生給她們和孩子照相。

    每個人心裡都有着時光倒流的感覺,隻有這孩子是多出來的,打破了幻覺。

    他們三個大人一個孩子走在公園裡,出于好心情而贊歎着花草樹木。

    這些花草樹木在燦爛的陽光的照射下,顯得支撐不起似的,軟弱和稀疏,雖然處處流露出精心養育的迹象,卻反而透出一股無奈掙紮的表情。

    隻有看着孩子在草地上歪歪斜斜地學步是令人振作的,那些嬌嫩的小腳步,掩蓋了草地的貧瘠枯萎。

    各色各樣的玩具在草坪上滾來滾去,引那些小孩子去追逐遊戲。

    王琦瑤把孩子也放下地來,三個大人看她跌倒爬起地折騰。

     康明遜和王琦瑤還保持着稀疏卻不間斷的來往。

    似乎是孩子的問題已經解決,就沒什麼理由不來往了。

    不過,原先的愛不欲生和痛不欲生也釋淡了。

    他們坐在一起,不再有沖動,即便是同床共枕,也有些例行公事,也是習慣使然。

    總之,他們成了一對真正的老熟人,你知我,我知你,卻是橋歸橋,路歸路。

    所以,當王琦瑤聽說康明遜在與人約會的時候,她心裡也沒有太大的難過,至多調侃他幾句,康明遜也看出她的木認真和不在意。

    因為來去自由,他便也不急于找機會離開,而是從容行事,相當的挑剔。

    因此,雖然一直在進行着各種約會,卻始終沒有一個是明确了關系的,到了後來,連約會也疏落了下來。

    如今,他們兩人之間不再是如火如荼的熱烈,但卻是很穩定,甚至稱得上牢固的一對。

    倘若不是有個孩子在中間梗着,康明遜還會來得更勤一些。

    這孩子是使他不自在的,許多回憶都因她而起,打攪了他的平靜。

    當孩子會說話的時候,喊他的是"毛毛娘舅",這稱呼會吓他一跳。

    他看着她的眼光,就好像她随時會追着他讨債,又惶恐又有點厭惡。

    王琦瑤看出這些,于是當他上門時,她總是把孩子打發到鄰人家或者弄堂裡去玩,避免這種尴尬的局面。

    蔣麗莉也使康明遜不安。

    他初次看見她,還以為是派出所的戶籍警,穿一身藍咋叽制服,晃晃蕩蕩的褲腿底下,是一雙亂糟糟的中學生樣式的丁字豬皮鞋。

    她說出話來也叫他一吃驚,有一半是報紙上的話。

    他其實早從王琦瑤處聽過蔣麗莉這個名字,也知其出身和家庭,卻和眼前情景對不上号,不知哪是虛哪是實。

    她看他的目光叫他不自在,也是有追通的意思。

    知道她多是晚上和星期天來,便繞開這兩種時間,來王琦瑤處的機會就又少了些。

    不過,無論是多是少,卻也影響不了他們什麼,無論是他們各人,還是之間的關系,都已成定局了。

     時間就這樣過去。

    如果不是孩子在一天天長大,就幾乎不會覺出鬥轉星移。

    王琦瑤在打針的同時,還從裡弄辦的羊毛衫加工廠裡接一點活。

    五鬥櫥抽屜裡,那盒金條,她隻動過一次,是孩子出麻疹時,托了康明遜去兌換的,等兌來了錢,她卻一分沒用,因為意外接到一批毛線活。

    她幾個晚上沒睡覺,賺來了孩子的醫藥費和營養費。

    雖然差點兒累倒,可是想到那筆财産完好無缺,卻是倍感安慰。

    當王琦瑤明白嫁人的希望不會再有的時候,這盒金條便成了她的後盾和靠山。

    夜深人靜時,她會想念李主任,可她怎麼想李主任卻也想不起來,李主任的面目都是零碎着的,眼睛鼻子很清楚,拼在一起便拼不攏了,好像當年他和失事的飛機一起粉身碎骨的同時,也把王琦瑤記憶中的印象打散了。

    和李主任共眠的那些夜晚也是印象含糊的,就算是第一次的鑽心疼痛,卻早被以後多次的重複淹沒了。

    與李主任的生離死别,回想起來,如噩夢一般,是被現實淹沒的。

    别後的經曆,一層層地砌起來,砌牆似的。

    同李主任的聚散是在那最底的一層,知道是有,卻覺不出來。

    如今,唯一的看得見,摸得着,便是這個西班牙風雕花的木盒了。

    而就這一點,卻是王琦瑤的定心丸。

    王琦瑤禁不住傷感地想:她這一輩子,要說做夫妻,就是和李主任了,不是明媒正娶,也不是天長地久,但到底是有思又有義的。

     日子很仔細地過着。

    上海屋檐下的日子,都有着仔細和用心的面目。

    倘若不是這樣專心緻志,将注意力集中在這些最具體最瑣碎的細節上,也許就很難将日子過到底。

    這些日子其實都是不能從全局推敲的。

    所以,在這仔細的表面之下,是有着一股堅韌。

    這堅韌不是穿越急風驟雨的那一種,而是用來對付江南獨有的梅雨季節。

    外面下着連綿的細雨,房間的地闆和牆壁起着潮,黴菌悄無聲息地生長。

    那一點煨湯或是煎藥的小火,散發出的幹燥與熱氣,就是這堅韌。

    所以,這堅韌還是節省的原則,光和熱都是有限,隻可細水長流。

    它是供那些小人物的切碎了平均分配的小日子和小目标。

     那些深長裡巷裡的夜聲,細細碎碎的,就是這小日子的動靜,它們走着比秒還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