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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氛就激烈起來,小姐們都從各自店裡站出來。

    車呢,則遲疑着放慢速度,怕壓着了小姐,有認真找飯吃的,也是遲疑着,打量哪一家飯店合适。

    小姐們就在緩行的車輛間繞來繞去地留客。

    似乎是對上海開來的出租車的敬畏,小姐們大多放過這一輛普通桑塔納,去追逐那些遠途的載重卡車。

    這一輛車穿過喇叭聲聲,橫七豎八的車陣,離開了這一片飯店密集的路段。

    車沿了公路繼續走,路邊的飯店稀疏了,偶爾才見一個小姐,穿了桃紅或者柳綠的毛衣,手臉凍得發紫,站在路上。

    大約久無生意,神情就有些木,等車“嗖”地開過,才想起伸手,卻已來不及了,隻給車裡人留下一個惶悚的臉色。

    時間也已過了正午,大王終于指示停車在一家飯館跟前。

     大王指點車尾靠牆,車頭向路地停好車,車裡人魚貫而出,先到房屋後頭撒尿,再向老闆要熱水洗了手和臉,就等着上酒菜。

    這家飯館是新起的二層樓,外牆馬賽克貼面,窗和門的周圍貼了花色瓷磚,雖是鄉氣和古怪,卻有一種光鮮,看得出老闆過日子的心思。

    地坪擡高了兩級台階,門裡照進一方陽光,毛豆就坐在這陽光裡面取暖。

    這裡的氣溫似要比上海低許多,而且還幹燥有風。

    僅大半日的行程,毛豆的臉就皴了,一下子生出好些小口子。

    兩隻手握起來,一搓,沙沙響。

    頭發摸一把,也是沙沙響。

    隔着皮鞋底,他都能感覺地磚的涼,不由得懸起腳,踩在凳子的橫檔上,雙手托着下巴,就像一隻愁苦的鳥。

    毛豆看着他的車,眼光漠然,就像看着别人的車。

    這車和他有什麼關系呢?他漠然地想到,車的另一個主人,他的搭檔老程。

    老程一定在罵自己了,他會以為自己拉到長差,就霸住車不給他;還有這車的真正所有者,公司——敲出毛豆的骨髓來,也是還不起這車的。

    可是,這些與他有什麼關系呢?他關心的隻有一件事,回家。

    說出來,怕人不相信,毛豆長這麼大,還從來沒有一晚上是不回家的。

    他就是這麼個居家的孩子。

    他已經表過态了,車,他不要了,隻要讓他回家,拗不過大王非要公平待他,要他領了他的一份再走,不領不行!他就隻能留下了。

    可是,什麼時候才能将車兌現成錢呢? 身後面的餐桌上,酒和菜都擺上來了,喊了他幾遍,他才頗不情願地轉過身,拖去自己的凳子,坐下。

    給他斟上酒,他推到一邊說,他要開車不能喝酒。

    大王說,下午不用他開車了,又把酒推回到他跟前,他就隻得喝了。

    他有些怕大王呢!一方面,大王主宰了他能不能回家,什麼時候回家的命運,也就是掌握着執行契約的權力;另一方面,還是因為大王他,具有着一種,怎麼說呢?應當說是領袖的氣質,使得人們不得不服從他。

    俗話說:一人向隅,舉座不歡。

    因毛豆情緒沮喪,餐桌上的氣氛難免有些悶,大王就說:行個酒令,“接龍”。

    “接龍”就是一個人說一個詞,下一人必以他的詞尾作詞頭,再說一個詞,就這樣首尾相接傳下去,哪一個接不上來了,就認輸罰酒。

    大王先起頭兩個字:喝酒。

    下一個接道:酒仙。

    再下一個:仙人。

    然後輪到了毛豆,毛豆低着頭,不接。

    人們就催促他接,讓他選擇,是接,還是喝酒。

    毛豆還是低頭不語,也不喝酒,他心裡憋着氣,想他們憑什麼指使他,他認識他們嗎?大王寬容地一笑,解圍道:我代毛豆接一次,人民!聽大王代他接了,毛豆倒有些不安,嗫嚅了一句什麼,誰也沒聽見,“接龍”繼續。

    接了方才代毛豆的那句,大王再接一次:民衆。

    下一個接:衆人。

    再下一個又是“人民”,兜了回來,算數不算數?就起了争議。

    前邊已經有過一個“人民”了,現在再有一個,等于抄襲,應當罰酒。

    可是,這一個就不服氣了,說要是罰應當上家罰,因他說出“衆人”的“人”就不對,前邊也已有過“人”字的結尾,分明是設了陷阱給下家跳。

    兩人于是争論不休,争到激烈處,兩人都說起他們那種奇怪的方言,毛豆一句不懂。

    大王提醒他們說普通話,說香港都在推廣普通話,他們有什麼理由不說普通話?于是又回到普通話。

    争了半天沒有決斷,大王就說:罰還是不罰,決定在于毛豆,因為毛豆是“人民”的下家,接不接下去,毛豆說了算!大王把仲裁權交給毛豆,毛豆就不好不說話了。

    停了停,他說出兩個字:民心。

    大王滿意地一笑,端起面前的茶,喝了一口。

    大王跟前沒有酒,就像他有絕對把握不輸不受罰。

    再往後,毛豆會發現大王滴酒不沾,而他果然從來不輸。

    此時,“接龍”繼續:民心,心髒,髒器,器官,官員,員工,工人,人情,情感,感覺,覺悟,悟性,性情,情感,感情,情感,感情——這就有些存心了,又不是打乒乓球,推過來,擋過去,于是,罰酒,下家起句。

    下家是毛豆,他看大王一眼,大王正鼓勵地看着他,這眼光,有些像兄長呢!毛豆的哥哥因從來受壓制,并沒有做兄長的地位,也就不會有做兄長的自覺性。

    毛豆的父親也是退讓的性格,不是讓人覺着有依靠的人。

    說起來,毛豆的家裡,有些陰盛陽衰的意思,都是女性,他的母親,姐姐,有着強悍的性格,所以,毛豆從來沒有領受過男性的權威。

    現在,他從大王的眼光裡感受到了。

    這種來自男性的威懾力量,似乎更有負責的意味,執行起來也更從容不迫。

    像他的母親和姐姐,總是以呵斥,謾罵,甚至于眼淚來進行轄制,其實是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