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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煩的意思。

    有時候遇到面對面的大膽的眼光,她便會微微偏過頭去,即便是低着眼睛,也能看見她做了一個白眼。

    垂着的上眼皮起了一點細細的褶,随了白眼,她的嘴也動了一動。

    于是,她那女神像的面容,便忽然閃現出凡人的動态,變得生動起來。

    他還見過她笑的模樣,她和她的女伴并行走在馬路上,兩人陡地朝着兩邊分開了,還彎下腰去,她的兩條黑而且粗的辮子,甩到了臉頰邊。

    他一點沒有看見她的笑臉,但她活潑的身姿卻使他驚呆了。

    他有一刻幾乎停止了繼續走路,而是愕然地看着她們,看見的是她小半個側影,毛茸茸的發辮偎在臉頰邊,肩膀抖動着。

    他從她們倆中間走了過去,他走了很遠才意識過來,她們笑的正是他。

    你想想看,一個大頭上架着一副眼鏡,側了身子,一手插在褲袋裡,一手劃動着,直直地走來。

     由于是住在一條街上,這條街上的生活是相當開放的,幾乎是可窺見日常起居,所以,他就常常能看見她相當生活化的形态。

    早上端着豆漿鍋,鍋蓋反過來扣在鍋上,上面放了幾根油條,就這樣,匆匆地走着。

    有一次,她攤平了手掌,掌上并排托了兩塊奶白蛋糕。

    這姿勢難免有些僵,可在她卻并不,她依然儀态萬方地走着。

    這些瑣碎的日常的細節一點沒有侵蝕她的美麗,相反,她使得這些細節變得優雅了。

    這種優雅并不是出于某一種特殊的認識,僅止是因為,這不過是一些很正常的小事。

    這條街上的女孩多少都有些這樣的素養,她們能夠很自然地将浮華與家常調和起來。

    但是,别人不能夠像她,"七○屆的拉三"那樣,将這素養變得那麼富有審美性。

     那時候,還有一個切口樣的詞,也和"拉三"一樣在學校裡流傳開了,就是"敲定"。

    "敲"字,在滬語裡念"拷"的音,這詞就有了一股粗鄙氣。

    "敲定"指的是戀愛關系中的男女,由于這詞的粗鄙,這裡的談戀愛就成了一件不規矩的行為。

    這種切口,一律都有着狎邪的暗示,刺激着少年人的好奇心。

    班上的同學,主要是女生,交頭接耳着,傳說某某人有"敲定"了。

    他耳朵邊吹到一句,"七○屆的拉三"也在談"敲定"。

    他們班的男女是不說話的,進來出去,猶如陌路人,彼此視而不見。

    但是,女生們比較地不那麼避諱他。

    他的大頭,還有肥白,都使人不太在意他的性别。

    也不是不以為他是男生,而是更覺得他是一個好玩的孩子。

    不像班上那兩個,小學裡留過級,所以年齡就要大幾歲,又發育得早的大男生,他們在教室裡,女生們便明顯地要拘束得多。

    而對他卻不,他在他的,她們說她們的。

    雖然也是不說話,可她們的态度就比較随便了。

    這時,她們與他隔着一條走廊,将頭簇到一起,很神秘地說着,其中的一句,就這麼吹到他的耳朵:"七○屆的拉三"有"敲定"了。

    下一回,他再看見"七○屆的拉三",竟然生出一股膜拜的心情:她已經有了新鮮的,根本不為他所能體驗的經驗。

    她的美麗變得具有涵義,她大大地超越了她的同齡以及同性的人。

     學校裡進駐着一支工宣隊,來自城市邊緣的一個重型工業廠。

    其中有一部分是老工人,說着蘇北方言。

    另一部分是新進廠不久的青工,他們多半都是從中專或者技校畢業以後,分去那家大廠的,其實也是剛出校門的學生,但卻走進了領導階級。

    他們因為有文化,也因為年輕,要比那些老工人更熱衷于學校裡的派系鬥争,在三結合的領導班子裡,占據了位置。

    當他們這些七○屆學生進校的時候,學校裡的運動局勢已經穩定,高年級的學生又陸續分配離校,或去農村,或去工廠,校園裡盡是他們這些新生。

    沒有經曆過文化革命的洗禮,又沒有正經地讀什麼書,都有些渾渾噩噩的。

    工宣隊這時候的工作,就有些失去方向,不曉得該往哪裡去。

    經過了一段時間的研究和讨論,定在了"沖擊社會不良風氣"的運動上。

    他們今天大會,明天小會,然後又定出一批重點沖擊對象,将他們召集一處開辦學習班。

    這些沖擊對象,都是依着校園裡的風言風語所定,于是,那些被稱作"拉三"的女生,無一遺漏的全算作内。

    這樣,學習班裡除了兩三個男生,以打群架為由進來,其餘全是女生。

    "七○屆的拉三"也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