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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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塞上一把棉花稭。

    被引着的棉花稭在鍋底下噼噼剝剝直響,屋裡顯得很熱鬧。

     五星仰着臉在炕上踢腿。

     知青點傳來練隊的腳步聲。

    塵土飛揚。

     又過了些天,知青大院空了。

    分了紅,每人又分了二斤棉花,十來斤花生,人們回城過年。

     沈小鳳不回家。

     幾個女生開始勸說。

    沈小鳳還是不肯,說:"我知道你們怕我出事。

    你們不是不放心嗎?這麼着吧,我先走,我有地方去。

    " 沈小鳳真地卷起鋪蓋卷兒就往外走。

    女生們跟到街裡,看見她進了大芝娘的門。

     楊青說:"既然她是進了大芝娘的門,咱們也就放心了。

    " 沈小鳳走進大芝娘家,一眼就望見了沖門那個被掏空了一半的麥稭小垛。

    她不再往裡走,聲音哆嗦着叫起"嬸子"。

     大芝娘高聲應着,從竈坑站起來,看見是抱着鋪蓋卷兒的沈小鳳。

     "嬸子!"沈小鳳又叫。

     "忙進來,有話屋來說。

    屋來!" 沈小鳳進了屋,仍然抱着鋪蓋站着。

     "想和嬸子就伴兒啦?"大芝娘去接沈小鳳的鋪蓋。

     沈小鳳猶豫着松開手,站在當地不動。

     "忙坐下。

    我再多添一瓢水,咱娘兒仨壓吃。

    " 大芝娘去添水,沈小鳳倚着炕沿坐下。

    她看見五星沖她笑,就去捏五星的臉蛋兒說話。

     大芝娘在外間不停地拉風箱,伴着風箱的節奏說:"一口豬殺了一百五,這集剛賣了半扇。

    剩下半扇,一半拿鹽搓了腌起來,一半咱娘兒仨留着過年,打着滾兒吃也吃不清。

    " 沈小鳳和大芝娘一起吃,誰也沒有提那件事。

     沈小鳳在大芝娘家住下來,從年前一住住到二月二,閨女回娘家的日子。

     晚上,大芝娘睡得很早,晚飯前就鋪好了被窩。

    被窩裡放一隻又長又滿當的布枕頭。

    沈小鳳盯了那被磨得發亮的枕頭看,大芝娘說:"慣了。

    抱了它,心裡頭就像有了着落。

    " 沈小鳳并不完全能夠體味大芝娘的"着落",那個又大又飽滿的枕頭隻叫她又想起自己那生澀、迷茫的愛情。

    她常常在半夜醒來,每次醒來都看見大芝娘披了襖,點着油燈坐在被窩裡紡線,紡累了就再去和那枕頭親近,然後坐起來再紡。

    直到窗紙發白。

     黑夜,端村人都見過大芝娘窗紙上的亮光,都聽見過那屋裡的紡線聲,卻很少有人了解大芝娘為什麼不停地紡線,就像沒人能明白那個大而飽滿的枕頭在她的生活中有什麼意義一樣。

    對于大芝娘來說,也許沒有比度過一個茫茫黑夜更難的事了。

    她覺得黑夜原本應該是光明的,于是她才發現了自己那雙能做事的手。

    她不停地做着,黑夜不再是無窮無盡。

    她還常常覺得,她原本應該生養更多的孩子,任他們吸吮她,抛給她不斷的悲和喜,苦和樂。

    命運沒有給她那種機會,她願意去焐熱一個枕頭。

     紡車一次又一次叫醒了沈小鳳,又一次次催她睡熟。

    有一夜她夢見和陸野明結婚,婚禮就在端村,一切規矩都是端村的老規矩。

    她被楊青攙着,踩着紅氈,從女生宿舍走到男生宿舍,腰裡掖了大芝娘塞給她的一本黃曆。

    她牢記着大芝娘囑咐過她的話,一進門就要将那黃曆壓在炕席底下。

    她照着做了,那炕席底下鋪着麥稭。

    陸野明正對她笑,她終于看見了他的笑容。

    她很幸福。

    人們很快都不見了,原來他們給了他和她機會。

    他擁抱了她,那擁抱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