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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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同院兒。

     達先生的院子同司猗紋的院子相比,要龐大、龐雜,他住在一個“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式的大院裡。

    大院套小院,層出不窮。

    院子大,人多職業多,因此就掌握各方面信息的條件,達先生總是優于司猗紋。

    司猗紋這兒就是北屋、南屋,南屋、北屋,西屋還常沒人。

    對于當今信息,司猗紋大都靠了達先生的供給,信息對人的吸引力從不衰竭。

     “昨兒晚上,我仿佛聽同院兒說。

    ”又一顆棗核從達先生嘴裡滾出來跌入簸箕。

    當他再次空出吃棗的嘴時才接下來說,“仿佛哪兒演了一出評劇《列甯在十月》。

    ”達先生在由于各種原因使他的信息性報告一次次被打斷之後,現在終于完整了他的信息。

    在他那個信息諸多的大院的諸多信息中,達先生最為注意的還是革命文藝方面的信息。

    因此當一個“仿佛”出現在他耳邊時,達先生立刻就把這“仿佛”銘記在心了——說者無意,聽者有心。

     “您說這興許是真的。

    ”達先生肯定着這信息又征求着司猗紋的看法,好像一個信息隻有征得了司猗紋的驗證才具真實感,那信息的渠道倒成了無關緊要。

     司猗紋對這信息并沒有表現出大驚小怪。

    也并不急于為達先生做進一步的肯定。

    她半信半疑地想:“評劇”《列甯在十月》聯在一起總覺得有幾分硌生。

    對于列甯的光輝形象被搬上中國革命戲劇舞台,當然值得慶幸,但此時她想的是這個評劇。

     評劇在解放前叫“蹦蹦兒”,蹦蹦兒這種出在京東隻能唱《小老媽開口旁》《馬寡婦開店》的隻配在鄉村野台子上演的小戲,後來雖然也小模小樣地進了北平,演員也花枝招展地登報、照劇裝像,但那種熱鬧也隻能熱鬧在天橋。

    單說那演員名字就俗不可耐,自己卻還不以為然:白牡丹、花石榴、綠芙蓉……解放後,蹦蹦兒雖改頭換面變成了評劇,調門兒也有演變、發展,可那調門兒再演變還是蹦蹦兒,比上下句的秧歌調強點兒也有限。

    演個“小女婿”還合适,可讓列甯上台唱“小女婿”的調兒,她怎麼也想不出是什麼滋味。

    還有列甯那西服、領帶,怎麼讓演員耍把?楊子榮有闆兒帶一耍半天,少劍波沒闆兒帶耍大衣,那郭建光手裡還有支盒子炮,列甯手中就有杆紅藍鉛筆。

    但司猗紋就像總也不願在達先生面前表白自己的身世一樣,現在她也不願向達先生表露她這份思想的真實——雖然在達先生看來,司猗紋對他早已是無話不談,既交心又交思想。

    在響勺他們像是……是什麼,達先生從來也沒想準确過。

    在不便和司猗紋交換看法的情況下,他隻好按照自己那總在變幻的看法看他和司猗紋之間。

     “您說,這興許是真的?”達先生發現司猗紋不說話,對此就改變了口氣,他把剛才那偏重的肯定換成了現在這偏重的詢問。

    好像他剛才的過于肯定是在司猗紋面前打了眼,沒準兒司猗紋憑了她那廣泛的知識涉獵,對此另有品評。

    達先生說完,用幾分試探、幾分謙卑的眼光看司猗紋。

     沒想到司猗紋給了達先生一個出其不意。

     “對革命有益,什麼戲不能編?”她說。

     “那是。

    ”達先生說,覺出本來自己肯定了的東西,為了察言觀色又被自己做了否定,就生出些遺憾和懊悔。

     “您說讓列甯同志也唱?”既然司猗紋做了肯定,達先生就可以不客氣地給司猗紋提問題了,名正言順地提問,甚至是難題。

     達先生的問題正是司猗紋在想在懷疑的。

    既然達先生說出了她心中的疑問,那麼面對這棘手的問題司猗紋必做回答,誰讓她說“對革命有益什麼戲都能編”呢。

    她要是一張口就對達先生的話來個徹底否定呢,哪兒至于引出達先生這個棘手的發問。

     那麼她得做出正面回答。

     “我看那是個唱腔設計問題,唱腔也得改進。

    ”司猗紋當真做出了連她自己都意外的、再合适不過的回答。

    在這裡她沒說列甯到底能不能唱蹦蹦兒,也沒對評劇本身發表什麼帶有貶義的見解,非說那蹦蹦兒無産階級導師沒法兒唱。

    她把一個極複雜的政治問題一下子歸到一個純技術性的問題——改進唱腔。

     “京劇的老唱腔也表現不了英雄人物。

    ”司猗紋又做了個恰當的比喻圓滿的補充。

     吃棗的吃棗。

    抽煙的抽煙。

    間或都可以喝茶。

     “您說讓列甯夫人也唱?”達先生經過一番深思熟慮,又提出了克魯普斯卡娅的問題。

     達先生這次的問題就帶出明顯的幼稚了。

    看來他隻知道他那把一尺長的京胡,京胡之外他到底一竅不通。

    司猗紋對戲的了解可不隻限于京劇,她開始由評劇的特性來開導達先生。

     “蹦蹦兒壓根兒就是旦角兒戲,行當不全。

    《打狗勸夫》《馬前潑水》都是旦角兒戲。

    ”司猗紋是說連列甯的唱腔經過改進、設計都可以解決,那列甯夫人作為旦角兒,唱腔就更容易。

    但說起評劇的旦角兒戲,她并沒有舉出《馬寡婦開店》和《小老媽開口旁》。

     “那您說列甯該用老生腔,還是用小生腔?”達先生得寸進尺,給司猗紋提的問題更具體了。

     照理說這個問題又顯棘手,因為老生象征老頭,小生象征青年。

    那麼列甯是老頭還是青年?他并非青年,這點司猗紋可以肯定;老頭?讓一個革命領袖做老态龍鐘狀,讓革命充滿暮氣,那當然也有損于領袖的形象。

    但司猗紋終于又給了達先生一個迅雷不及掩耳的聰明。

     “那蹦蹦兒壓根兒不分老生、小生,是男的都一個調門兒。

    ”她說。

     司猗紋對達先生的問題一個個做着回答,一個個作着駁斥。

    但今天她對他的問題并不十分熱情,在回答之中或許還常顯出幾分不耐煩。

    因為一方面達先生的問題雲山霧罩,此外她一直在想,《列甯在十月》編成評劇就不如編成京劇。

    京劇舞台上出現了列甯,必然會有列甯夫人,那時響勺也就有了新節目。

    列甯夫人由誰唱?莫非還能找出第二個人?從前她演一次阿慶嫂再演也是個開茶館的,柯湘則不過是位無名英雄。

    你描眉打鬓地在舞台上張牙舞爪,一卸妝你還是你自己。

    即使你再借此要挾羅大媽置辦行頭,過後你還得捅爐子、煮棗。

    演一次革命導師夫人那就非同一般了,司猗紋不懂運用自我感覺來形容自己,可真要演一回列甯夫人,她的自我感覺一定會變得十分十分良好。

    她聽說前幾年“北影”養着一位專演毛主席的演員,那演員出門汽車接送,在街上一露面群衆就圍起來喊“毛主席萬歲”,後來那演員為了躲避這場面,出門時就戴一副大墨鏡,把自己做一下遮擋。

    司猗紋想:演一回革命導師夫人,雖然别人不一定會認出你來喊“萬歲”,可也必得戴一副大墨鏡了。

    你自己先得将自己做一番遮掩,人有了一舉兩得的遮掩才最夠味兒:這是掩護,也是常人不可有的裝飾。

    眼下普通人誰敢戴副大墨鏡? 司猗紋想得合理想得高興,她決定從列甯登上戲曲舞台來和達先生探讨一番讓列甯與夫人唱京劇的合理性。

    就好像一出《列甯在十月》已經擺在他們面前,目前是磋商關于重要唱段的設計。

    剛才她打心裡貶他隻懂他那杆胡琴,可真的探讨起京劇唱腔,她還得請教于達先生。

     司猗紋又在達先生茶杯裡加些水。

    水加進去,沉下去的茶葉泛上來,杯裡的顔色比第一杯還濃重。

    達先生雙手扶住茶杯,做了一個欠身狀。

    司猗紋也為自己加進第二杯水。

     “說實的,”司猗紋說,“剛才您說的列甯上台唱蹦蹦兒我倒沒在意,我想了半天,列甯的戲應該用京劇演。

    您說哪?”她一邊徹底否定着達先生信息的荒唐,一邊又對達先生顯出些敬意。

     “哎!”達先生像大覺大悟一樣扔掉牙簽,雙手一拍,“您說我怎麼就沒想出來。

    ” “您說江青同志為什麼單拿京劇作樣闆?”司猗紋反問道。

     “哎!”達先生又用“哎”來回答司猗紋的反問,這“哎”當然又是一個大覺大悟。

    達先生既已大覺大悟,就應該正面地全面地詳盡地回答司猗紋的發問,然而他還是決定把正面、全面、詳盡的回答讓給司猗紋。

     “您猜怎麼着?”司猗紋說,“我琢磨過。

    您想,最适合表現革命英雄人物的就是京劇:行當全,生、旦、淨、末、醜;唱腔多,要剛有剛,要柔有柔。

    要不江青同志為什麼單拿京劇發展樣闆戲呢?”司猗紋搶先占了個正面、全面和詳盡。

     “哎。

    ”達先生說,“要不人家江青同志自己說是毛主席的衛兵呢。

    ”——達先生不能光“哎”。

     “人那是自謙。

    ” “是自謙。

    ” “那您還張口評劇、閉口評劇的,說得我都犯困。

    ” “我仿佛聽同院兒說的。

    ” “各有所好,先前天橋那幾個小園子不是也沒空過?” “咳,連叫街的都有人聽。

    ” “哎,所以列甯就應該由京劇演。

    ”司猗紋也用了個“哎”煞住話題,端起茶杯。

     達先生見司猗紋喝茶端杯,自己也端杯喝茶。

    司猗紋放下茶杯,達先生也把茶杯放下。

     “我倒有個問題向您請教。

    ”司猗紋說。

     “看您說哪兒去。

    ”達先生說。

     “您說,這出戲的唱腔是大改合适還是小改合适?《紅燈記》是小改,一唱就上口;《海港》《娘子軍》就是大改。

    倒也不錯,可仔細聽,味兒差點。

    ” “依我看,列甯的戲,唱腔不宜大改,像列甯在辦公室接待那個孤兒小孩……” “娜達莎。

    ” “對,娜達莎。

    接待娜達莎之前那時刻,就得來段純正的西皮原闆,像《坐宮》楊四郎的‘我好比’那段。

    平穩、深沉,符合列甯那個時刻的心情。

    ” “照您說列甯也得打那麼多比方:‘我好比籠中鳥,我好比淺水龍’……” “那倒不必,我是打這麼個比方。

    可他起碼得唱出奪權之前那種……心中雖千頭萬緒,表面又鎮定自若。

    哎,您聽。

    ” 達先生思忖片刻終于想出了列甯的兩句唱詞,他唱道: “為起義,使得我晝夜難眠, 我作為革命的領頭人難得合眼。

     我好比……” “您這不行,啊。

    ”司猗紋打斷他,“列甯不能自己先訴苦。

    ” “我這不才是個比方麼。

    再說,當真要演唱詞兒得專人編,最後還得江青同志點頭。

    我這不剛是個比方麼。

    ” “倒也是。

    ”司猗紋說。

    她想她不能難為達先生什麼都包,編唱詞是專門學問,你當“壘起七星竈,銅壺煮三江”就那麼好編? “我一考慮就偏重唱腔設計。

    ”達先生說,“您就說列甯和他的警衛員瓦西裡那段戲,多好。

    瓦西裡押糧回來,先面對列甯來段吹腔。

    吹腔悲壯偏重表達,正好瓦西裡押糧回府,路上忍饑挨餓和敵人作戰,先唱四句吹腔。

    當唱到第四句和第五句之間,瓦西裡突然昏倒,甩掉帽子來個“跄背”,接下去列甯見狀悲切萬分,先來句西皮倒闆,胡琴來段長過門兒加幾個花點,再用西皮原闆結束。

    那時候,您就貝青等着聽好吧。

    ” “得,光聽您白話吧。

    ”司猗紋不常用“白話”來形容達先生的白話。

    “白話”裡顯然有貶義,但達先生願意聽司猗紋說他白話。

    他覺得隻有聽司猗紋的“白話”,才證明他和司猗紋之間的交流到了一定程度,那時達先生便可以更加放肆地白話起來。

     “白話,也得白話得出來。

    ”達先生得意起來,得意裡還有幾分忘形。

    他心想,我知道你,你說我白話,那是你服我。

    不客氣說,說唱腔兒,全北京能白話成個兒的也不過一二三。

    那“闆兒團”咱不能比,連徐先生徐蘭沅那兩下子有時候我也不把他放在眼裡。

    他給梅老闆設計的“挂帥”裡有那麼好幾段就不是地方。

     “剛才您淨拿男角打比方,您說那旦角呢?”司猗紋另有所思,趁着達先生的白話,又對他做着鼓動。

     她朝他伸出一手蘭花指。

     “您是說列甯夫人,還有瓦西裡媳婦。

    那好說。

    ”達先生忽地從爐前站了起來,他知道這才是今天他們對京劇切磋的一個高xdx潮——司猗紋關心的是旦角。

     達先生站起來,把兩條短小的胳膊向後一背,正面緊對司猗紋。

     “您就先說列甯夫人吧。

    ”司猗紋說。

     “叫克魯普斯……” “克魯普斯卡娅。

    ” “對,克魯普斯卡娅。

    依我看,她主要有兩個大段子。

    第一個大段子咱先撂撂,咱先說這第二個大段子,就是列甯被人打了黑槍後躺在病床,發燒四十點五度,昏迷不醒的那個節骨眼兒。

    這克魯普斯……” “克魯普斯卡娅。

    ” “對,克魯普斯卡娅。

    太繞嘴,幹脆咱就說卡娅吧。

    卡娅站在病床前,後邊列甯躺着。

    卡娅心情悲痛,想起列甯為革命奔波一輩子,不由得心潮澎湃;特别當她想起老奸巨猾的布哈林,火就更不打一處來,于是乎……武場一個急急風:锵……叭嗒锵,帶出胡琴的二簧倒闆,緊接着是一串緊拉慢唱。

    為什麼非用緊拉慢唱不可?我這就給您說清楚:為的是急中有慢,慢中有急。

    就卡娅的心情而言,着急中有回憶,回憶中有着急,冬冬冬冬格兒裡格兒嚨……唱: “思想起布哈林氣炸胸膛, 你不該遣特務來打黑槍。

     我丈夫叫列甯本是社會民主黨, 他為革命終日奔波在……” “在哪兒?”達先生問司猗紋。

     “在戰場。

    ”司猗紋說,“這合轍。

    ” “不行,不能光圖合轍。

    列甯,前方、後方都是他一個人忙活。

    對,就唱‘前方後方’,也合轍。

    唱: “他為革命終日奔波在前方後方。

     那前方有白匪他得殲滅, 這後方有漢奸他也得抵抗。

    ” “得得。

    ”司猗紋打住達先生這一瀉而下的緊拉慢唱,“那是漢奸嗎?” “反革命也行,反正不是好人。

    ” “漢奸在中國,漢奸、叛徒、特務……在蘇聯得叫……” “蘇奸。

    ”達先生搶先一步說,“哎,說真格兒的,這段怎麼樣?” “倒沾邊兒。

    ”司猗紋說。

     “僅僅是沾邊兒?”達先生趨近司猗紋,眼睛直勾勾的。

    那眼光分明在說:怎麼,這也像你對我說的話?也不看看唱腔設計是誰。

     在達先生直勾勾眼光的“逼視”下,司猗紋決定讓步。

    她一邊讓步,決定再給他加點“胡椒面”,她想到一個電影中的一句台詞:“再來點兒胡椒面兒”。

    “逗您哪,瞧您,緻驚導怪的,去去去。

    ”司猗紋白了達先生一眼,伸手轟趕着,眼睛也直勾勾的。

     達先生最能領略這白眼、這“去去去”、這轟趕。

    如果說司猗紋用一個“白話”能使達先生站起來給她個倒背手,那麼白眼、這“去去去”、這轟趕足可使他對司猗紋做出個随心所欲了。

    那白眼不就是飛眼兒麼?那“去去去”就是“來來來”,就是一個……一個暗示。

    然而飽經風塵的達先生更懂得适可而止,更懂得“小不忍則亂大謀”這個英雄、懦夫都懂的普遍真理。

    于是達先生做個“小忍”,又回到自己的杌凳上。

    就像在告訴司猗紋:你不是說去去去嗎?我去了,我回到我的杌凳上了。

    可這工夫你心裡就沒有缺欠?你心裡的缺欠隻有你自己知道。

     達先生坐回原處,司猗紋也刹住自己。

    她想到剛才自己或許有些失态,給這個小老頭看了熱鬧。

    就你?司猗紋想,坐回杌凳是明智。

     一出“列甯”戲是編不下去了,但達先生那些假設的唱段卻真的鼓動起司猗紋,她決定把這一大膽設想彙報給羅大媽。

    達先生說的那些蹦蹦兒目前雖不是樣闆,在他們剛才的切磋中司猗紋也自知把“在十月”和“在一九一八”混在了一起,但哪出戲變“闆兒”前都得有個醞釀過程、成熟階段。

    你這邊先偷着演着,江青同志那麼一發現,離樣闆不就近多了麼。

    目前既然有了蹦蹦兒唱列甯上邊不幹涉,不提出批判,那就等于默認——沒個不知道。

    自古以來這舉國上下的百姓除了放屁,上邊沒個不知道。

    那麼改編、搶先,讓響勺搶個先、上個“闆兒”不見得就是空想。

    當然這已不再是司猗紋的幾句清唱就能解決的問題。

    就在達先生跟司猗紋白話的時候,司猗紋已醞釀出一個龐大的計劃:她非和達先生幹一個整出不可。

    列甯就讓達先生演,一化妝活脫兒;胡琴好找;讓街道上那個守攤的秘書演布哈林;讓羅大媽來個打黑槍的卡普蘭;就是瓦西裡和他的媳婦目前一時無人。

    大旗演瓦西裡太肉頭,讓竹西演瓦西裡的媳婦竹西準不幹。

     達先生看出司猗紋精神不對勁兒,還以為是剛才他那沒深沒淺傷害了司猗紋。

    他正坐立不安,司猗紋卻猛然給他亮出了自己的醞釀。

    達先生也跟着來了個徹底的激動、激動的徹底,但對于他是否要扮列甯他還持保留态度。

    最後他同意司猗紋的下一步計劃:兩人就伴兒去找羅大媽。

     司猗紋鎮靜了一下自己,又囑咐達先生不要慌張,見到羅大媽他不必多話,隻做個幫腔即可。

     他們就伴兒走出南屋,就伴兒來到北屋廊下。

    羅大媽在廊上迎接了他們,連台階都沒讓他們上。

     “喲,您這兒忙着哪,羅大媽。

    ”司猗紋在家裡都這麼稱呼羅主任,她覺得這種稱呼最具鄰裡氣氛。

     羅大媽耷拉着眼皮站着擇米,手在一隻小盆裡扒拉過來扒拉過去,把撿出的小石頭子兒向廊下扔。

     “是這麼回事。

    ”司猗紋說。

     “我聽見你們那事兒了。

    ”羅大媽眼睛不看廊下,隻盯住她的小盆,“你們倆一大上午不是都列甯長、列甯短的麼。

    ” “那是說戲。

    ”達先生幫腔。

     “知道是戲。

    戲就活該那麼編呀?糟改!那是俺們無産階級的大導師。

    ”羅大媽給他們擺出了列甯和自己的距離以及和他倆的距離。

     “也不是憑空。

    ”司猗紋說。

    局面出乎預料,可話一出口,就得說下去,“是達先生從同院兒聽來的。

    ” “是我聽來的。

    ”達先生插話。

     “我是說評劇能演,咱們京劇為什麼不試試?并非正式——要不怎麼說得先向街道彙報啊。

    ”司猗紋說。

     “什麼彙報不彙報的,不就演了兩天戲。

    ”羅大媽說。

     “是兩天。

    ”達先生說,對司猗紋挺夠哥兒們。

     “兩天就值當這模樣兒?俺沒見過。

    是怎麼學習的,知道鬥争新動向不,口安?我先給你們個信兒,以後你們上不上街道,我們還得商量。

    ”羅大媽說完轉身回屋,把司猗紋和達先生晾在當院。

     達先生求援似的看看司猗紋,意思說:怎麼辦?就這麼晾下去,還是扭頭走?司猗紋不說也不動。

    她早已覺出羅大媽态度的不同往常,不像是他們的“戲”激惱了羅大媽,其中必定另有原因。

    不然為什麼她非說還“上不上街道?”這早已不是問題的問題好像又成了問題。

    運動以來她第一争取的就是上街道,上街道才是她被時代的一個确認。

    為了保住這個确認她本想邁上台階追上羅大媽,把剛才的一切說成是他們的一時沖動。

    但當她就要邁步時,北屋又傳來了羅大媽更直接更吓人唬啦的語言:“反啦!也不看看都是些什麼人,還争着搶着裝扮列甯。

    不如好好想想自個兒的事,省得到時候哭天怨地的。

    這眉來眼去的,咱街道不容這個。

    ” 從已經翻臉的羅大媽的聲音裡,司猗紋聽到了一個新詞兒:“到時候”。

    到什麼時候?到哪個時候?司猗紋雖不可能了解,但她知道,既是時候就是個時候,不是個好時候。

     她一溜歪斜地回了南屋。

     48 司猗紋一溜歪斜回到南屋。

    杌凳還挨着爐子,爐前還是那個簸箕,簸箕裡有一把光秃秃的小棗核,小鍋歪在桌上。

     此時,司猗紋看不見這棗核、這小鍋,她像個突然失明的盲人,隻在尋找她的床。

    她摸到了床,沒脫鞋就投入了這床的懷抱。

    她覺得現在隻有找到這張伴過她大半生的床才算找到了歸宿。

    這張床如同一個最忠于她的老仆,能接納她的一切苦難。

     發現杌凳、空鍋、棗核的是眉眉,眼前的一切使她忽然想到普希金那個《漁夫和金魚的故事》。

    床上的婆婆就像故事裡那個當過女皇之後的老太婆。

    魚娘娘收走了她的一切榮華富貴,她面前又剩下那個木房子和空木盆。

     從前眉眉覺得魚娘娘最好,老太婆最壞。

    魚娘娘好就好在她善良,人要什麼她給什麼;老太婆壞就壞在兇狠、貪婪,想起什麼要什麼。

    後來她喜歡這故事,卻又覺得老太婆并不怎麼壞,魚娘娘也并不怎麼好。

    老太婆落得太可憐,一臉皺紋一雙幹手,守着一個破木盆。

    魚娘娘假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