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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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佛”)。

    姨婆開懷地笑着彎下腰,輪流在眉眉和小玮的額上、腮上、鼻尖上親着,自言自語着:“看,看是吧,我一看就是莊晨的閨女。

    看,看是不是……” 莊晨是媽的姓名。

     眉眉知道這是姨婆在誇莊晨的閨女,雖然她并沒有叫她們“乖乖、寶貝兒”,但眉眉覺得這比叫乖乖寶貝兒還真。

    她在姨婆那暴風驟雨般的親吻中順從着,那陌生而又真切的小話使她心中充溢着前所未有的歡樂。

    她依偎在姨婆寬厚的懷裡,那溫暖的肉的芳香使她受着莫名的陶冶。

    那柔軟的、手背帶着肉的旋渦的撫摸使她很想撒嬌。

     童年的眉眉常把奶奶、姥姥想成一個滿頭銀絲、皮膚白淨、胸脯寬厚的老人。

    甚至在幼兒園為小朋友描述自己的姥姥時,她描述的就是眼前這位姨婆,雖然她們從未見過面。

    她還編出過許多假定:一雙剛穿在腳上的新鞋,她說“是我姥姥給我買的”;星期天下午回園時手提一隻裝滿糖果的塑料提袋:“我姥姥從北京寄來的”…… 她願意使一切美好和慷慨都屬于她想象中的那個姥姥。

     原來她真有這麼一位想象中的姨婆姥姥。

     姨婆把帶給她們的巧克力和一種彎曲的小點心分給她們,她們終于不再想到困,仿佛從來就不懂困的滋味。

     夜深了,姨婆沒回東城自己的家。

    在婆婆的提議下她們開始打麻将。

    小玮終于忍不住倒頭睡在床上,眉眉卻願意和姨婆共同度過這神秘的時刻。

    她被姨婆擁在懷裡,看着那滿桌子奇形怪狀的圖像,不明白其中的一切。

    姨婆耐心為她作着講解:“這多像個燒餅,你看上面還有芝麻粒;這是副眼鏡;你再看這個,這不是一隻小鳥麼;那多像兩條魚……”眉眉覺得姨婆是專門為了她才坐在這裡。

    她看看對面,對面的婆婆對眼前卻貫注了全神。

    她認真的盯着手下和桌上,惟恐錯過了什麼忽略了什麼。

    她不斷地叫着“和”,把别人手下的紅綠籌碼不客氣地往自己跟前收斂。

    眉眉看懂了那籌碼代表着什麼,那是錢。

     婆婆收斂着别人的籌碼,并不斷欠起身,把耳朵貼上窗子聽聽動靜。

    這種聽動靜給她們的行為乃至整個房間帶來了幾分不光明。

     姨婆的心不在焉姨婆對眉眉滔滔不絕的講解,使她自己眼前的籌碼越來越少了,眉眉覺得自己很對不起姨婆。

     姨婆越來越“窮”了,在牌桌上,姨婆成了婆婆一個好脾氣的陪襯。

     夜更深了,眉眉在姨婆的懷抱裡體味着困倦的懶散和美好,一切的聲音離她越來越遠…… 2 那時候小玮正在媽的肚子裡,媽就有了一個大肚子。

    眉眉覺得媽的肚子很沉,像扣着一口大鍋。

     有一次眉眉不高興,越看媽越不順眼。

    她氣不打一處來,就沖着媽的大肚子推了一把。

    她以為媽一定會被她推翻在床上,但是媽沒有翻,隻搖晃了一下。

     媽正在看一本畫報,畫報從媽手裡翻下來掉在床上。

     “怎麼回事?你!”媽驚異地看着眉眉,眼睜得很大。

     眉眉躲過媽的眼光,努力注視掉在床上的畫報。

    她看見一個非常恐怖的場面:一個瘦骨嶙峋的老人将一個垂死的青年摟在胸前;那青年臉上淌着又紅又稠的血,那個瘦老人把眼睜得很大,驚恐地看着前方,就像媽現在這眼光。

    她不知是因為有了青年人臉上的血,老人的眼光才變得驚恐;還是因為有了老人的驚恐,青年人臉上才有了血。

    過了許多年蘇眉才知道那幅畫的名字和那畫的故事:俄國皇帝伊萬雷帝在激動中失手殺死了他的皇太子,然後又将兒子緊緊摟在胸前。

    那便是人所共知的“伊萬雷帝殺子圖”了。

     後來眉眉哭了。

    那血使她恐怖,血和媽的肚子受到的襲擊好像就是一回事。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偏要把那個俄國皇太子的血和媽的肚子連在一起。

     她想她是被自己的行為吓哭的,血使她流了那麼多眼淚。

     爸問她為什麼動手推媽,說這種行為就是粗野。

    開始她說什麼也不為,後來又說那是因為媽的肚子太大太難看,她最不喜歡媽有這樣一個大肚子。

    爸和媽互相看看,像是相信了她的理由,又像不信她的理由。

    他們原諒了她,但她卻哭得更兇。

    她哭,号陶着大哭,好像無論爸媽原諒她還是不原諒她,她都得哭。

    也許她哭是因為沒把真正的理由告訴爸媽,她對真正的理由作了藏匿。

    然而那理由她似乎又說不清楚。

     可誰能說媽的大肚子好看。

     媽的肚子終于在眉眉的惱怒之下變小了。

    眉眉懷着一種不自然的新奇迎接了小玮的出生。

    她相信她是世上第一個虐待過小玮的人,小玮還沒同她見面她就打了她。

    她整天猜測她打了她哪一部分,是肩膀,還是脊背。

     小玮躺在小車裡,從來沒有計較過那件事,她揮手舉胳膊地歡迎眉眉,沒完沒了地沖她笑,沖她撒潑,沖她咿咿呀呀地述說對人間的看法,甚至還向她表示對一切的無所畏懼,仿佛決定和她肩并肩地去直面世界。

    為了證實她對一切的無所畏懼,她還吃屎給眉眉看。

     小玮對眉眉表示的哥兒們義氣般的忠誠感動着眉眉,她找到了那個理由:原來就因為媽肚子裡有個人,有個對她寬宏大量的人。

    她越發覺出自己那個行為的粗野了。

    她一面被小玮感動着,一面堅決地制止她的吃屎行為,仿佛說:我知道了,我們是姐妹,是哥兒們。

    她指着小玮吃的那東西說“臭”,她把一切不願讓小玮做的事都說成“臭”。

    她每說一聲臭就聳一下鼻子,鼻子上過早地出現了兩排小皺紋。

    她覺得自己的神情有點誇張有點煞有介事,但她獲得了小玮的信賴。

    獲得信賴才是一種幸福,小玮又咿咿呀呀地開始跟她讨論更多的問題了。

    一種幸福充盈了兩個人。

     為了這幸福,她甚至都有點讨厭寄宿小學了。

    在教室裡她的腦子常是一片混亂,有時腦子裡的事你追我趕混作一團,有時又突然變得一片空白什麼也沒有。

    有時她故意和老師作對,老師在黑闆上寫字她偏不看黑闆;老師朗讀課文她偏要聽遠處的青蛙叫(她們學校附近就有一個水塘);老師唱歌她就故意不張嘴。

    老師發現了她的不張嘴,停止了全班同學的張嘴去問她,她什麼也不說,老師問剛才大家在唱什麼,她說大概是“我們是公社的好兒童”吧。

    其實老師唱的是“學習雷鋒好榜樣”。

    她想,反正都一樣,我都會。

     眉眉會,什麼都會,她從來也沒有感受過在教室裡“不會”是什麼滋味。

    先前她在大街上胡亂念字的時代早已成了過去,現在雖然她還把“禁止鳴喇叭”念成“禁止烏刺八”,那是故意。

    她這樣念才證明她現在會,不會是早先的事。

     隻在一個時間她才肯于傾注自己全部的注意力和全部的熱情,那便是每晚熄燈之後黑暗來臨時。

     那時,每天的黑暗對于每個同學是那樣至關重要那樣富有吸引力,那才是她們想象中的一個新世界。

    她們講故事,從故事裡得到歡悅。

    你講我也講,把聽來的看來的,從美麗的公主到醜陋的巫婆,從狐狸到狼,從東方的皇帝到外國的農夫、皮匠,她們講起來争先恐後沒完沒了。

    眉眉不講,眉眉聽,待到哪個故事出現不可原諒的錯誤時,她才會直言不諱地出來糾正。

    有時她還能毫不客氣地否定那整個故事。

    她氣憤地從被窩裡爬起來支着胳膊說:“你瞎編!” 被否定的同學自然是不服的,于是一場指責“瞎編”和反指責“瞎編”的鬥争便開始了。

    窗外青蛙的鼓噪使她們的鼓噪越演越甚,有時全宿舍的同學都會卷進來,使這場争論更廣泛更激烈。

     鬥争總是以生活老師的光臨而告終。

    她們伏下身子,縮進被窩蒙頭裝睡。

    但生活老師還是以偵探般的速度沖入宿舍猛然把燈拉開,然後開始偵破。

    她一個個地仔細觀察着她們的眼皮,從眼皮跳動的節律中發現誰是主犯誰是從犯。

     她叫起了眉眉。

     眉眉并不為自己争辯。

    雖然她并不是這個案子的主謀,老師還是要以她為典型展開一次當衆點名批評。

    那老師上身穿一件燈籠背心,下身隻穿一條大花褲衩,以滿腔的義憤,以革命接班人應具備的條件為理論依據,直講到她們這種行為是多麼不應該多麼不合乎革命的需要,多麼不合乎領袖對于革命接班人的要求。

    直到眉眉站在床頭舉手聲明要下床小便時,老師才結束這場自己偵破自己了結的案件。

     女生們都懼怕生活老師的不期而至,更懼怕自己那不期而至的小便不能排出。

    她們覺得那位老師最願意看見她們被尿憋得五拘六受的狼狽相兒,也許就為了看她們的五拘六受她才深夜挨宿舍偵破。

    有時她還專門把同學叫進她的宿舍去談話、罰站,罰站更能使你被尿憋得頭昏眼花。

    你最好被憋得滿臉通紅雙腿不斷地移動,或者你最好夾緊兩腿不敢挪動一步。

    如果你的尿終于順着大腿流向小腿,老師的眼才會徹底明亮起來,那時她才會恩準你離去。

    你感恩戴德地撤腿往廁所跑,殊不知在路上你早就排洩一空。

     老師會猜到你的濕褲子。

     蘇眉堅信那老師小時候也穿過那難言的濕褲子,經驗之轉移欲吧。

     生活老師成了女生的公敵,她們企盼有朝一日讓她也嘗嘗憋尿的滋味,她們每時每刻都想用憋尿的辦法整治她。

     一個整治生活老師的時刻終于來到了。

    不知怎麼的學校突然就亂了起來,就像是老師大講革命接班人講得太多的緣故,革命接班人到底要接革命的班了。

    标語和口号代替學生進了課堂,眉眉再也用不着被老師叫起來問:“剛才我唱什麼”了,現在該學生問老師了。

    她們模仿着整個社會向老師讨還血債,該挂牌子的挂牌子,該罰跪的罰跪,她們可以直眉瞪眼地質問他們:“語錄第六十五頁第二段是什麼?背!” 女生關心的還是她們的生活老師。

    她們把她搡進教室,還讓她穿上那條大花褲衩和燈籠背心站在講桌上。

     她們質問她: “現在你為什麼不去開燈?” “你看我的眼皮還跳不跳?” “我來給你講個故事:從前有個女老師專跟革命接班人作對,她……” 她們從早到晚輪流問,不打她不罵她就是問。

     女生們心中有數,問不是目的目的是看她尿。

    看她的尿怎樣從那個大花褲衩裡流出來,流上大腿流上小腿流上講桌。

    穿起綠軍服的高年級女生心眼兒多,她們故意讓她喝水,喝得越多越好,喝完一碗有人又端給她一碗。

    她喝着,女生等着,為了一個時刻誰都不願意離去。

    有時她們萬不得已出去一下,回來就趕緊打聽:“哎,尿了嗎?” 尿總是要來的,憋總是有限度的。

     學生、老師沒什麼兩樣。

     她尿啦。

     眉眉突然失卻了對于眼前這一切的興緻,她還是願意趕快回家去找小玮,她甯願看小玮吃屎。

     小玮當然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