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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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早晨,楊雨田由白俄丫環柳金娜服侍着吸完大煙,柳金娜又用銅盆端着溫水給楊雨田洗頭,淨手,準備吃早點。

    這時,管家楊麼公一頭闖進來,手裡揮舞着一張報紙,狗咬似的喊:“東家,東家,不好了。

    ”楊雨田把頭從銅盆上擡起來,挂着一臉水珠,不滿地瞅着楊麼公:“你要死哇,那麼大年齡驚咋個啥。

    ” “張作霖大帥死啦。

    ”楊麼公伸着細脖子,瞪圓一雙近視眼。

    “你不是做夢發昏吧。

    ”楊雨田甩甩沾水的濕手,接過管家楊麼公遞過來的《盛京時報》,楊雨田隻看了眼标題“大帥皇姑屯被害”便狗咬了似的大叫一聲,一揮手打翻柳金娜端着的銅盆,口吐白沫,昏死過去。

    這一來,急慌了管家楊麼公,楊麼公盯着昏死過去的楊雨田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柳金娜卻異常沉着冷靜,她先拾起翻滾在地下的銅盆,點燃煙燈,把一撮煙土放在煙槍上,自己吸了兩口後把煙含在嘴裡,沖昏死過去的楊雨田那張老臉吹了幾口,楊雨田便慢慢回轉過來。

    楊雨田咧着嘴就哭了,一邊哭一邊說:“大帥呀,大帥呀,你可咋就死哩……”哭了一氣兒,他拾起那張報紙,報紙上說,大帥回奉天路經皇姑屯兩孔橋時,突然列車爆炸起火,大帥及随行人員十餘人全部遇難…… “楊宗哇,我的兒喲——”楊雨田讀罷報紙,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那樣子似乎又要昏死過去。

    管家楊麼公忙接過柳金娜手裡的煙槍,狠吸幾口,鼻涕口水地吹在楊雨田臉上。

    楊雨田便止了哭,愣怔着眼睛發呆。

     楊麼公彎腰拾起掉在炕上的那份印有張大帥遇難消息的《盛京時報》,疊了疊,揣在棉衣裡面,張着嘴,猶豫了半晌說:“東家,是不是把這事告訴大太太一聲?” 楊雨田從愣怔中醒來,長長地籲了口氣。

    他從炕上挪下來,背着手在地上走了兩圈,最後搖搖頭說:“不,楊宗的事不能告訴任何人。

    ” 楊雨田踱到楊麼公面前,愁苦地望着楊麼公:“這事能瞞一天就算一天,朱長青、魯秃子早就盼着楊宗能有今天。

    ” 楊麼公灰着臉說:“東家,我明白了。

    ”回過身,看了眼垂手立在門旁的柳金娜,兇巴巴地說:“你聽着,楊宗的事不能說,小心你的舌頭。

    ” 柳金娜已經聽出了事情的真相,她有些激動,她自己也說不清這種激動的頭緒,隻要楊雨田家裡出事,便足以讓她高興的了。

    她從前被楊雨田從青紅樓贖回來,原以為命運有了轉機,沒想到逃出了狼窩,又陷進了虎口。

    她真恨不能自己讓胡子們搶去。

    當她聽見楊麼公的話之後,歡快地點了一下頭,又說了聲:“我不說。

    ”她随父親來中國五年了,不僅學會了中國話,而且适應了這裡的一切。

     楊雨田紅着眼睛沖柳金娜說:“你出去。

    ” 柳金娜扭轉身子,掀起棉布門簾,走了出去。

     楊雨田望着柳金娜豐滿的屁股,此時一點心情也沒有。

    他複轉身又坐回到炕上,長籲短歎地說:“麼公,你看這事可怎麼好?” 楊麼公往前探了探身子,沉吟片刻說:“我看這事瞞過初一,瞞不過十五,日本人到了奉天沒準啥時候就會來咱這圪,兵荒馬亂的,莫不如我先去趟奉天,打探一下消息。

    楊宗的屍首能運回來更好,要運不回來,我就再買一些槍彈,以防萬一。

    ” 楊雨田想了想:“那你就快去快回。

    ”停了停又說,“你一個人去恐怕不行吧?” 楊麼公摸了摸下巴說:“這事我合計好了,帶謝聾子去,那個聾子知道啥,反正也聽不見。

    ” 楊雨田點點頭。

     楊麼公就出去準備了。

    不一會兒謝聾子趕着雪爬犁,拉着楊麼公離開了楊家大院。

     楊雨田心裡很亂,他扒着窗子看着楊麼公和謝聾子一直走出去,他才暗暗地籲了口氣。

    他沒有想到,日本人敢謀害張大帥。

    前一陣楊宗回來還讓他放寬心,說張大帥和日本人井水不犯河水呢,楊宗走了沒多少日子,咋就出了這種事呢他沒見過日本人,他不知道日本人炸死張大帥之後下一步要幹什麼。

    他也不願想那麼多,他想的是自己關起門來,過平安的日子。

    他推開門,走到院子裡。

    一股涼氣迎面撲來,他幹瘦的身子不由地哆嗦了一下,他望着被大雪覆蓋住的遠山近樹,還有寥落的宅院,他的心不由冷了一下。

    他看見柳金娜扭着肥碩的屁股朝後院走去,他的心動了一下,他悲哀地想:難道我楊雨田的福分盡了嗎? 他在空曠的雪地裡呆想了一氣,便向上房走去。

    上房裡擺放着父親和爺爺的靈位。

    他一看到祖上的靈位就想起了楊宗,楊宗是他的兒子。

    楊宗并沒有在他膝前待多少日月,十歲的楊宗就被他送到奉天去讀書。

    他本指望讀完書的楊宗會回來,來繼承大金溝裡楊家大院的一切,沒想到讀完書的楊宗又進了“講武堂”,講武堂一出來便投奔了東北軍,又做了張大帥的貼身侍衛。

    他更沒想讓兒子楊宗在武界裡出人頭地,他幻想的是,楊宗有朝一日回來,回到楊家大院,幫着他來守這份家業。

    想到這兒的楊雨田,眼角裡就流出了兩行清淚。

     他在祖上的靈位前,點燃了一炷香,然後心情麻木地跪在那裡,看着那縷青煙不緊不慢地燃着。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他聽見屋門響了一聲,他回過頭去時,就看見了哭喪着臉的弟弟楊老彎。

     楊雨田的心跳了一下,忙立身問:“你知道啥了?” “楊禮讓朱長青綁走了。

    ”楊老彎哭喪着臉說。

     楊雨田松了口氣,他以為楊老彎知道了楊宗的事。

    知道弟弟不是為楊宗的事而來,他慢慢松了口氣。

     楊老彎說:“大哥,朱長青要我三千塊現大洋。

    ” “你就給嘛。

    ” “朱長青這王八蛋欺負人哩,他說楊宗同張大帥一起被日本人給炸了,可有這事?”楊老彎直着脖子瞅着楊雨田。

     楊雨田聽了這話,就像被槍擊中了,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他沒想到朱長青這麼快就知道了底細。

    此時,他手腳有些發冷,頓覺天旋地轉。

    他知道今天朱長青向弟弟楊老彎下手,說不準什麼時候,朱長青也會向自己下手。

    他木然地坐在那裡。

     “朱長青這王八蛋是欺負咱家沒人哩”楊老彎蹲在地上,哭了。

     好半晌,楊雨田才說:“要錢你就給嘛,我有啥辦法。

    ” 楊老彎仰起臉:“張大帥被炸這是真的了?” 楊雨田沒說話,他又去望那炷燃着的香火。

    那縷青煙在那兒一飄一抖地蕩着。

     “大哥哇——”楊老彎蹲在那兒咧開嘴就哭了。

    哭了一氣兒,又哭了一氣兒,楊雨田就說:“别哭,我心煩。

    ” 楊老彎就不哭了,怔怔地立起身,扯開嗓子罵了句:“朱長青,我操你祖宗八輩兒。

    ” “老子有錢孝敬胡子,也不給他朱長青。

    ”楊老彎擦幹眼淚,轉身走出了上房。

     楊雨田聽着楊老彎遠去的腳步聲,心裡蒼茫一片。

     鄭清明一家,是大、小金溝一帶有名的獵戶。

    獵戶自然以打獵為生。

    鄭清明的祖上并不是本地人,老家在蒙古的西烏泌草原。

    成吉思汗時,鄭清明爺爺的爺爺,曾是成吉思汗手下的一名弓箭手,曾為成吉思汗攻陷中原立下過汗馬功勞,攻城拔寨都曾有過祖上神射手的身影。

    成吉思汗功成名就之後,曾封過鄭清明的祖上為神射手,割地百頃,牛羊千匹。

    那時的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