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狹路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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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自己的國家。

    他們在這裡和十幾個鬼子狹路相逢,一時可以激起他們的精神,但這是暫時的,也許過不了多久,等弟兄們繃緊的那根神經松弛下來,他們便再也站不起來了。

    高吉龍在思謀着對策,他的目光又一次落在不遠處的日本軍旗上。

    他想到了自己的營旗青天白日旗。

    部隊撤退時,他就讓軍旗官把旗收了,後來軍旗官死在了叢林裡,但軍旗一直在他懷裡揣着。

    軍旗是一支隊伍的象征,每次戰鬥前,他們都曾一遍遍地向軍旗發誓,人倒旗豎,人在旗在。

    軍旗是軍人的靈魂。

     想到這,高吉龍的心熱了一次,他很快地從懷裡掏出了那面軍旗,他在身旁拾起了不知剛才哪個弟兄扔下的一截用來當手杖的樹枝,他用樹枝把軍旗高高地豎了起來。

     隐藏在草叢中的士兵突然看到了自己的軍旗,都一愣,他們一時沒有理解營長的用意。

    高吉龍接着站了起來,用最大的聲音下了一道命令:“出發!” 高吉龍知道自己做這一切時,是在冒險,他不可能知道日本人發現他們之後将會做何舉動,也許會向他們射擊,也許會追過來,然後是一場短兵相接,再以後就會是兩敗俱傷,叢林裡再也沒有一個活人了。

     高吉龍一直在讓隊伍走在一座山丘後面,隻把旗幟高挑在空中,讓青天白日旗在叢林中時隐時現。

     猛然間,少佐前園真聖發現了中國軍隊的旗幟,他大叫了一聲:“巴嘎!”他以為這是在夢中,他用勁地揉了幾次眼睛,待明白無誤真切地看清眼前的一切時,頓時,吓出了一身冷汗。

    手下的那些士兵們顯然也發現了中國部隊,他們的第一個反應就是拿起身邊的槍,接下來他們就想:“被中國軍隊包圍了,完了!” 他們伏在草叢中,靜等着中國軍隊沖過來,也許他們會稀稀落落地放幾槍,再以後他們就會被中國軍隊殺死,這片可惡的叢林成為他們的葬身之地。

     等了許久,卻沒有見中國軍隊殺過來,中國軍隊扔下他們向前走去,于是他們真的喜出望外了。

     少佐前園真聖跪下了,少尉佐佐木跪下了,軍妓小山智麗跪下了,所有日本士兵都跪下了,為了他們絕境中的逢生。

    他們用手捧住臉,淚水從指縫裡溢出來,他們一律哭得哀婉凄絕,真誠徹底,叢林已經使他們的神經脆弱到了極限,于是,他們隻剩下了哭。

    他們不能不哭,因為生,也因為死。

     三 前園真聖大隊迷路了,他們是追蹤東北營而迷路的,他們誰也沒有想到,小小的一個東北營讓他們吃盡了苦頭,丢盡了臉。

     東北營阻擊日軍的時候,是直接和前園真聖大隊交的手。

    前園真聖大隊是日軍的先頭部隊,前園真聖少佐立功心切,孤軍深入,尾随着中國遠征軍一直來到了叢林邊緣。

    他們本想死死咬住中國遠征軍的大部隊,等待後續部隊趕到,把中國遠征軍一舉殲滅在叢林中。

    他們沒有料到的是,追到這裡,便遭到了東北營的拼命抵抗。

     東北營剛開始埋伏在兩個不高的小山上,和前園真聖大隊一交手,日軍便發現這不是中國軍隊的大部隊,他們想一口吃掉這一支小股部隊,于是先是炮轟,接着又調來了飛機,對那兩個小山包進行輪番轟炸,一時間,叢林邊緣一帶,硝煙四起,血肉橫飛,東北營死傷慘重;幾番轟炸下來,前園真聖以為目的已經達到了,便催促士兵,向陣地上沖鋒,結果沒想到,東北營的火力仍然很頑強。

     于是,又是炮轟。

     這次前園真聖多了個心眼,沒有正面進攻,而是采取了側面迂回的戰術,他想包圍這小股中國軍隊,然後用最快的速度一舉殲之。

    這一陰謀終于得逞了,卻一時吃不下這支中國部隊。

    日軍在圍攻時,也死傷慘重。

     在這種情況下,前園真聖反倒不急了,他覺得眼前這塊肉早晚會吃到自己的嘴裡,他一面指揮部隊縮小包圍圈,一面對兩座中方陣地不間斷射擊。

    他想:中國軍隊斷糧、斷水,早晚有一天會不攻自破的。

     前園真聖沒有料到的是,中國軍隊在第二天晚上突破了他的包圍。

    在他的窮追不舍下,中國軍隊全部爬到了一棵老榕樹上,這棵老樹方圓足有百米,盤盤繞繞,枝枝杈杈,矗在前園真聖面前,仿佛是一座小山。

    他眼睜睜看着中國士兵爬到了這棵大樹上,轉眼之間便不見了。

     前園真聖沒有意識到,此時他完全處在了被動之中,中國軍隊在暗處,他則在明處了。

    他還不知道,這棵老樹已經構成了一方小世界,枝枝相連,葉葉相接,樹幹粗的,可以躺在上面睡覺,最好的還是在靠近叢林的方向,有一脈溪水正從樹下流過,中間士兵隻要彎下腰,伸出手,便能摸到溪水,如果不是戰争,這方小世界簡直就是人間天堂了。

     前園真聖自然沒有放棄進攻,日軍打槍打炮時,中國士兵一點動靜也沒有。

    等到炮聲、槍聲停歇了,日軍再向這棵大樹接近時,中國士兵開始射擊了,日本士兵接二連三地倒下去。

     前園真聖惱羞成怒了,他又一次下令把這棵老樹團團圍了起來,打槍、打炮自不必說。

    老樹依舊是老樹,枝繁葉茂,幾槍、幾炮使它不改昔日的容顔,它接納了中國士兵。

     沒想到,一直僵持了七天七夜,前園真聖大隊三百多人,最後隻剩下了不到一百人,他天天發報請求援軍,就在援軍告訴他明日即可趕到時,中國士兵神出鬼沒地跳下樹,鑽進了叢林。

     前園真聖自從入緬作戰以來,還從來沒遇到過這樣的羞辱,一氣之下,他率殘部也追進了叢林。

    沒想到,他竟迷了路,中國軍隊不知去向,他帶領着百十個士兵,無頭蒼蠅似地在叢林裡越轉越迷糊了。

     身邊的士兵一個接一個地死去了。

    有餓死的,也有病死的,日本人中國人一樣,陷入了莽莽原始叢林的包圍之中。

     不知行走了多少天,仿佛過了一個世紀,前園真聖眼看着就要走上絕境,首先崩潰的不是他們的身體,而是他們的神經,沒有人能夠相信,他們會走出叢林,他們暫時的生存,隻不過是暫時延長他們的生命罷了。

     就在這時,他們發現了中國人。

    驚懼之後,他們複又看到了生的希望。

    他們感動得哭了。

    在那一刻,他們沒想到要向中國人進攻,他們首先想到的是中國人會向他們進攻。

    當他們看到中國士兵繞道而行時,他們懸着的一顆心落下了。

     這是他們相互之間的一種默契,在這之前,自從走進叢林,他們沒有見過同類,他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恐懼和孤獨,是遠離人間煙火的孤獨,這種孤獨一點也不亞于對死亡的恐懼。

     兩支絕望中的隊伍,一對敵人,就這麼在叢林的絕境中不期而遇了。

     當日本人看着一行中國士兵舉着旗幟,在他們不遠處走過去時,日軍士兵幾乎不敢相信這一切竟是真的,他們懷疑自己是在夢中。

    這一段時間,他們時時産生這樣的幻覺。

    待他們确信這一切不是夢幻時,他們站了起來,看着中國士兵一行人一點點消失在叢林裡。

     他們看到中國士兵的那一瞬間,他們被深深地震撼了,他們從中國士兵身上看到了自己,他們開始懷疑,自己是否還活着,這是怎樣的兩群人啊。

     那一晚,宿營的時候,兩支隊伍又一次不期而遇了。

    中國士兵露宿在一個山坡上,日本人則露宿在另外一個山坡上,他們中間的距離也就是百米之遙。

    兩支人馬終于走到了一起。

     高吉龍在宿營時,安排了一個哨兵,哨兵姓王,名叫老賴。

    老賴以前當過胡子,到了部隊之後仍一身匪氣,打起仗來卻是天不怕地不怕的,為人也仗義,能把生死置之度外。

    鑒于這一點,高吉龍讓他當了名班長。

    王老賴一個班的士兵早就死光了,隻剩下了王老賴一個人。

    王老賴這些天一直在念叨着那些死去的士兵,他一個個說着那些士兵的名字,仿佛他們沒有死,王老賴似乎在點着他們的名字,在分派戰鬥任務。

     高吉龍分配他當今晚哨兵時,他愉快地服從了。

    在東北營裡,他最佩服的就是高吉龍,當初他從一名胡子參加了隊伍,就是沖着高吉龍來的。

     那一晚,高吉龍發現,日本人也安排了一名哨兵。

    那個哨兵背靠在一棵樹上有些茫然地望着他們。

     王老賴則坐在地上,腿上壓着槍,子彈自然是上了膛的。

    王老賴坐了一會,便感到十分困倦,于是他用勁地咬了一次自己的嘴唇,一縷腥鹹湧出,王老賴知道自己的嘴唇破了,但仍是困得要命,他為了不讓自己睡着,于是就罵: “操你媽,小日本!” “來吧,沖過來吧,老子的硬雞巴等着你們呢。

    ” 老賴還罵:“操死你他媽小日本,我替東北的男人操死你們的娘。

    ” 老賴的聲音罵着罵着就小了。

    接着他又念叨着士兵的名字: “小德子,李狗子……” 人們在他誦經似的念叨聲中睡着了。

     天亮的時候,高吉龍第一個睜開了眼睛,他看見王老賴早就睡着了,一縷口水在嘴角流着,槍卻仍放在腿上。

    接着他看見坐在樹下的那個日軍少尉也睡着了,長長的頭發披散着,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

    槍自然緊握在手裡。

     他們隻能繼續往前走了。

     四 軍妓小山智麗搖搖晃晃地扶着一根樹棍站了起來。

    她随前園真聖大隊進山前,那身顔色絢麗的和服,早已破碎得不知了去向。

    她此時穿着一套士兵衣褲,上衣穿在她的身上又寬又大,顯得她本來就單薄的身子更加瘦小。

    那條又肥又大的軍褲,膝蓋以下先是被樹枝撕得條條片片,後來她幹脆用刺刀把膝蓋以下的部分割了,于是她一雙腿的下半部便裸露着。

     她是被天皇的聖戰精神感召而來到軍營的,聖戰開始的時候,她還在富士山腳下的一個小鎮裡讀書,天皇的聲音通過各種媒體響在她的耳邊。

    那一年她十六歲。

    十六歲的少女,被天皇的聖戰精神鼓動得流下了幸福的淚水。

    那時有很多學生報了名,男學生報名,很快便穿上軍裝出發了。

    同時也有不少女生報名,她剛開始不明白天皇召女人人伍是何用意,她以為也要拿起武器,參加全民族的聖戰。

    那時,全日本的男女青年都被一種激情鼓噪得寝食不安,她自然也報了名。

    她來到了軍營中,同她來到軍營的還有許多女人,這些女人大都很年輕。

    她們來到軍營後,卻沒有發給她們軍裝,而依舊穿着她們的和服。

     後來部隊開出了日本,開向了東亞戰場,她們便也随着分到了聯隊。

    隊伍離開日本後,她們才明白天皇征召她們的用意。

    有許多女人覺得自己上當受騙了,她們尋死覓活,有的幹脆跳到了海裡,讓翻卷的海浪吞噬了她們清白的生命。

    那時的小山智麗還不谙世事,她倒沒有感到受欺騙,隻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懼,這份恐懼大多來源于生理上的。

     那時的小山智麗被分到了前園真聖大隊,随她一同來到前園真聖大隊的還有幾名女人。

    前園真聖接見了她們,後來前園真聖把她留在了自己身邊,其他女人則被分配到了士兵中間。

     随着隊伍進入緬甸,接着戰争便爆發了,隊伍開始有死去或負傷的士兵。

    那一刻,小山智麗不再恐懼了,聖戰的激情戰勝了她的恐懼,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