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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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麼”.明白了我的疑問,他神态一片淡然.“隻是覺得那首曲子很美、很滄涼.頭一回不小心聽見,就覺得很喜歡,很想經由自己的手将它彈奏出來.你覺得不好嗎?” “不……我根本不懂……” “那麼,你喜歡嗎?” “我不知道……”我搖頭,說不出喜歡或不喜歡.我隻是感到心弦被震動,催着我想掉淚.“那旋律,像是在悲泣和哀啼,哀涼悲傷,好像有誰哀哀地在訴說他的無奈.” 這是十五歲的我,所能瞭解的局限. 江潮遠默對着我.我的棕色眼珠,他夜深黑漆的眼睛,又一次交看進裡頭;裡頭有一些遊移的懂或不懂. 他雙手突然在琴鍵上一震,彈起那首悲涼的曲子. 距離這樣的近,哀涼的曲調就像帖在我耳邊傾訴,更教我感到驚心.我退站起來,跟着迴旋入他的忘神. 琴聲引來許多人觀望.發覺是江潮遠,争相傳告,引來了更多的人,圍堵在琴房前廊,結擠成密實的牆. 泜潮遠察覺,不等曲調成章,戛然而止.他安靜地轉身,情帶冷淡地掃視琴房外那些人;人群讪讪地退走,三三兩兩的,再無任何徘徊.隻除了一個例外. 那是他的未婚妻宋佳琪.她當然可以不必走,因為她是最特别的. “我是不是打擾了?”她含笑問道.不等回答,便很自然地走向江潮遠,坐在他身邊,手指輕聲彈奏着琴鍵,和他相應合.聲音帶笑說:“你在指導若水練習?難得你會主動這麼做.爸千說萬說,好不容易才說動你點頭,你也隻肯答應一個星期來一次.看來,你一定很欣賞若水的才華喽?” “不是你想的那樣.”江溯遠微笑搖頭.“我隻是感覺到一些共鳴而已.” “共鳴?”宋佳琪聽得迷惑.她不懂. 我知道江潮遠指的是甚麼.他在說那首他一聽便覺得心受悸動,而将它改編彈奏的流行曲目. 但意外的,江潮遠卻隻是笑了一下,沒有多做解釋;那個笑,沒有縹遠,有些寂寞. 我變得不懂了.他的眼裡看的,映滿着宋佳琪;她就站在他面前,依在他身旁,他為何還會露出那種神情?他的世界那麼廣闊、那麼大,他的眼神卻又為甚麼有時會變得那麼遠? 宋佳琪尴尬地掩飾甚麼似的笑一下.有我在,有些矜持和教養她不得不維持.我是一個妨礙. “我想……那我先告辭了.”我覺得還是離開的好. “等等!”宋佳琪叫住我,起身将我拉到琴前.臉上的笑容始終親切地附着.“你不必覺得不好意思.潮遠主動指導你練琴,這是很難得的機會,你不必在意我.來吧!”說着,鼓勵地望着我. “我……我不……”那嗫嚅不安,直比我內心的難堪. 江潮遠慢慢地,以分解的動作彈奏簡單的節奏,側身向我,眼神鼓勵着我. “就照這樣,試試看.” 我遲疑着.避開宋佳琪疑惑的目光,伸出粗糙的手,強忍着令我難堪的汪視,笨拙地觸碰着琴鍵.琴身發出像即将斷氣的哀鳴,鳴咽着求饒,反映着我難堪漲紅的臉容. 我以為宋佳琪會說甚麼,出乎我意料,她卻一副若無其事的表情,對我笑了笑,說:“你們慢慢練.我還有事,不打擾了.” 那若無其事的笑容,比諷刺我還讓我挫折難過.她伸手拂開散逸的發絲,手指修長纖細,玉白柔嫩,天生就是一雙藝術家、适合彈琴的手;我強烈感到自己的卑微,覺得自己渺如塵埃. 剩下的兩個人都沒有再說話,眼眸空自相對,陷入一片難堪的沉默.我想逃,身體卻宛如被釘住難動.我果然還是沒有那種天賦才能;我生來本就不是那樣的人. 不管靠得多近,地球到月球,還是遙隔着三十八萬四千公裡. “那──”我站起來,劃破沉默的突然.“我想我該回去了──”挂着不自然的微笑. 随即匆匆地──應該說是用逃的,半跑着離開,沖下樓去.眼眶凝滿淚,模糊了視線;我努力想将它逼回去,想趕走內心的難過酸痛,不願去面對自己的可悲可憐. 但是,淚水是那樣關不住──我以為,我會流滿面;但沒有,我沒有掉下淚.我隻是快步地逃着,急切想離開這個地方,找個沒人的荒僻之處躲起來,舔舐流血的傷口;野生動物都是這樣的,不是嗎?孤獨地躲起來,面對自己的傷口.我也隻能依循那麼的方式,悄悄躲起來,舔舐自己心口那一團淌血的爛肉. 我沒想到的是江潮遠竟然追了出來. “沉若──”叫聲在彎道的角落追上我. 我低着頭,他停在我身前.我感覺得到,那夜黑深邃的眼神俯望着我;它在檢視我的顫抖. “沉若──”像海潮的聲音在呼喚. 沒有.我沒有哭. 我擡起頭.眼底幹幹的. 他俯看着我,月一樣淡而遠的表情.他知道,甚麼都不必說.從初見面,這就是我們相處的方式. “這個──你拿着.”他給了我一張記着地址的紙條.“下次到這裡來.” 他看出了我的自卑,看出了我在人群之前、在宋佳琪面前的自慚形穢,雖然他甚麼都沒有說. 我搖頭.“你不必對我這麼好,我們并沒有……” 我想說“我們并沒有甚麼關系”,既不是朋友,也不是親戚,甚至還談不上相識,他不必、也沒有理由義務安慰我的傷口. “你是我的小小朋友.”他将紙條塞進我手裡.“一定要來.我會等你.” 小小朋友? 是因為年紀嗎?因為他的人生,是我人生的兩個重疊? 是的,他一直是這樣地看我. 他并沒有想得太多,并不知道,十五歲的我也有着青春的愛念思愁;他沒有想到,情之所鐘和年齡立場是無關的;他也沒想到,這樣的我,會因為那個江潮,對他一念成癡而情氐執着.聽過了那個最初最美的海潮聲,我的心弦便不再為任何人扣動. 這些,他統統沒想到.他當然不會想到,在他眼中,我是那麼微小.他一直是那樣看着我;我隻是他小小的朋友. 他不知道,不知道我以甚麼樣的心情看着他. 我想,他永遠也不會知道. 關于我的心情,難難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