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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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創立馬克思主義的時候,就有意識地把我們這個東方的古老國度包容進去了! “家”裡的人都睡着了。

    燈光很昏暗,我并不妨礙誰。

    老會計仍在拼命地磨牙,中尉打着響亮的呼噜,報社編輯在說夢話……而我被巨大的邏輯力量和廣博深刻的智慧弄得醉醺醺的。

    能藝術地、形象地、從具體生活出發來表達理性思維的結果,是思想家藝術家難能可貴的本領,而馬克思在這方面達到了頂峰。

    我這時開始認真讀馬克思的書,倒多半是把她當作藝術的珍品;她裡面的每一句話都值得我玩味。

    語言文字是能夠創造奇迹的。

    它們創造的奇迹是在人的心靈裡。

    它們能把讀者固有的思想擊碎、分裂,然後再重新排列組合。

     藝術會使人陶醉,思想也會使人陶醉。

    如果藝術和思想都是上品,那麼這就是雙料的醇酒。

    盡管我一時還不能完全品嘗出這酒的妙處,但醇酒自然會發揮作用。

    那瘸子保管員養的公雞叫頭遍時——其他人家的公雞早被吃掉了,我把《第二篇》全部讀完了。

    那最後一頁的文字,再沒有那樣清楚地說明了資産階級人文主義理性王國的全部動聽的觀念是怎麼一回事!馬克思這樣說:勞動力的買賣,是在流通領域或商品交換領域的限界内進行的。

    這個領域,實際是天賦人權之真正的樂園。

     在那裡行使支配的,是自由、平等、所有權和邊沁。

    自由!因為一種商品(如勞動力)的買者和賣者,隻是由他們的自由意志決定。

    他們是以自由人,權利平等者的資格,訂結契約的。

    契約是最後結果,他們的意志就在此取得共同的法律表現。

    平等!因為他們彼此都以商品所有者的資格發生關系,以等價物交換等價物。

    所有權!因為他們都隻處分自己的東西。

    邊沁!因為雙方都隻顧自己的利益。

    使他們聯合并發生關系的唯一的力,是他們的利己心,他們的特殊利益,他們的私利。

    正因為每一個人都隻顧自己,不顧别人,所以每一個人都由事物之預定的調和,或在什麼都照顧到的神的指導下,隻做那種相互有益,共同有用,或全體有利的工作。

     馬克思已經剖析得如此明明白白,我真恨相見太晚,同時奇怪後人還要不厭其煩地連篇累牍地寫出那麼多文章來揭露資産階級理性王國的虛僞性。

    這些文章加起來可以塞滿一個龐大的書庫,卻抵不上馬克思這段不足三百字的文字。

    并且,一九五七年對我進行的批判,竟也沒有一個人使用這段文字來把我從所謂人道主義文學的睡夢中喚醒。

    我有點憤慨了,我憤慨的不是他們對我的批判,而是對我沒有做像樣的批判,把批判變成了一場大喊大叫的可笑的鬧劇,從而使我莫名其妙,也隻好變得可笑地玩世不恭起來。

     那最後一段話,更使我在這荒村的小土房裡一個人忍俊不禁。

    馬克思是那麼妙不可言地用幾筆就勾畫出資本家與工資勞動者的關系:離開簡單流通或商品交換的領域……劇中人的形象似乎就有些改變了。

    原來的貨币所有者,現今變成了資本家,他昂首走在前面;勞動力的所有者,就變成他們的勞動者,跟在他後頭。

    一個是笑眯眯,雄赳赳,專心于事業;别一個卻是畏縮不前,好像是把自己的皮運到市場去,沒有什麼期待,隻期待着剝似的。

     有睡下以後,這一幅生動的畫面還在我腦海中萦繞,不過它變成了這副樣子:走在前面的,是我的伯父、父親,和他們崇拜的“專心于事業”的摩根們;跟在他們後面的,是一大群他們所雇傭的工人。

    但這幅畫一瞬間又變成了另一副樣子:現在,工人走在前面了,“笑眯眯,雄赳赳,專心于事業”,而原來走在前面的卻跟在後面,“畏縮不前,好像是把自己的皮運到市場去,沒有什麼期待,隻期待着剝似的”。

    而我呢,一個穿着爛棉襖、蓬頭垢面的乞丐似的人物,既無法和走在前面的工人一樣“笑眯眯,雄赳赳,專心于事業”;也沒有什麼再可“剝”的了,所以隻得踟蹰在二者之間,進退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