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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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息。

    你們想走個哪達兒,也行。

    ” “去鎮南堡也行麼?”我畢竟年輕,還是想去享受一下能四處走動的自由。

    “咋不行? 走哪達兒都行。

    ” 我想他不是随口這樣說的,可能是有意識地要讓我知道我現在不同于過去的身份。

    但我又不大相信他這個外表如此粗俗的人竟會體貼别人。

    我瞥了他一眼。

    他表情不變,一門心思地烤着火。

    可是不論怎樣,他這句話使我深受感動。

     他又問了我原來在哪裡工作,家裡還有誰,随後,好像想起了什麼事,扛起鐵鍬走了。

     “行,你鬧吧。

    ”他說,“也别太熱,小心煤煙打着,最好把報紙上掏個窟窿。

    ”他并沒有叫我泥好了再去幹活。

     他一走,我三兩下就勾好了爐縫,洗幹淨鐵鍬,支在爐口上,取下挂在牆上的報紙包,拿起罐頭筒,倒進稗子面,像昨天那樣煎起稗子面煎餅來……稗子面都吃光了,我抖抖報紙,把它釘在我草鋪旁邊的牆上。

    這樣,我就有了一圈幹淨的牆圍。

    我不敢再跑出去看什麼馬了,點燃昨天剩下的半截香煙,舒舒服服地在圍着報紙的草鋪上躺了下來。

    在我頭旁邊,卡斯特羅雄心勃勃地在鼓動世界革命,肯尼迪在發表他的“新邊疆”政策,西方國家正用“福利國家”的口号來蠱惑群衆,某地還選舉開“牛奶皇後”……這些,都離我非常非常的遙遠。

    那麼,我現在生活于其間的這個新的生存環境是怎樣的呢?我覺得,在這個如此貧窮、如此粗野、如此落後,仿佛被世界所遺忘、被文明所抛棄、為任何報紙書刊都不屑于挂齒的荒村中,卻有一種非常模糊的、不能用語言來表達的東西使我感到新鮮,感到親切,感到溫緩。

    我小時候,教育我的高老太爺式的祖父和吳荪甫式的伯父、父親,在我偶爾跑到傭人的下房裡玩耍時,就會叱責我:“你總愛跟那些粗人在一起!”後來接觸的那些知識分子們,腦子裡的勞動人民全是塑造出來的藝術形象——穿着白襯衫和藍工裝褲,戴着八角帽,滿面紅光,肌肉飽滿,氣宇軒昂,永遠走在一條筆直寬闊的金光大道上。

    給我做報告的領導号召我向之學習的“勞動人民”,在我腦子裡好像總是一個空泛的概念——神聖盡管神聖,我卻始終不知道是什麼樣子。

    在勞改農場裡是沒有什麼“勞動人民”的,那裡不是知識分子就是狼孩。

    在這裡,我總算置身于“勞動人民”之中了吧。

     首先讓我感到驚奇的是,這裡有一種勞改農場完全沒有的樂觀的、毫無顧忌的氣氛。

    在如此貧窮、落後的荒村,竟能樂觀和毫無顧忌,是多麼可貴,多麼不可思議啊!雖然這樂觀與毫無顧忌是用粗俗的形式表現出來的,但這樣更透出了樸拙與天真。

    回憶昨天勞動時的所見所聞,我發自内心地微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