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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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樣,沒有料到謝隊長在這裡,趕緊跳下大車,“籲——”他把車停下了。

     “牲口累了哩,隊長。

    ” “是牲口累了還是你驢日的不想幹了?□?”謝隊長眯着眼,又用嘲弄的口氣問。

    在我眼裡,瘦小幹枯的謝隊長一下子高大起來,高大魁梧的海喜喜卻幹癟了。

    我很同情海喜喜。

     現在他一副畏畏葸葸的神色,和昨日迥然不同。

     “你驢日的是要我跟你算帳不是?”我聽出來謝隊長的話裡有話。

    果然,海喜喜比我半小時前突然見到隊長時還要狼狽,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瘦馬在他背後用軟塌塌的嘴唇揀食地上的草渣。

    忽然,謝隊長咆哮起來:“你去把牲口卸了,拿把鎬頭來!今夜黑你驢日的不把兩方糞給我砸下,我把你媽的……” 謝隊長的詈罵有驚人的藝術技巧。

    他怒沖沖地罵着,聽的人卻發出笑聲,連海喜喜也抿着嘴偷笑,我當然更有點幸災樂禍。

    原來謝隊長對誰都這樣粗俗地呵叱,剛才對我還算客氣的哩。

    海喜喜趁他痛罵的當兒,“駕、駕”地把大車趕進馬号。

    一會兒,拿着一把十字鎬出來了。

     “哪兒刨呢?隊長。

    ”他的口氣絕不是讨好,而是一副放在哪兒都能幹的無畏架勢。

     “這達兒來。

    ”謝隊長指了指自己面前,疲乏地說,“這達兒有塊大疙瘩,我吭哧了半天沒吭哧下來。

    ” “啐!啐!”海喜喜響亮地朝兩手啐了兩口唾沫,“你閃開,看我的!”他哼地一聲使勁地砸下鎬頭。

     一轉眼,兩人又成了共同對付艱巨勞動的親密夥伴,一個刨,一個砸,很是協調。

     “熊,沒起色的貨!”我聽見在我旁邊的她低聲罵道。

    不知是罵誰。

    我還是埋頭幹我的活。

    我刨下的凍塊,她砸不完,我就用鎬頭幫她搗碎,她用鐵鍬翻到另一邊去就行了。

    在我們倆把面前的凍塊都處理完,我轉過身又去刨的時候,她閑下了。

    這時,她的下颌拄着鐵鍬把,輕輕地唱了起來:我唱個花兒你不用笑,我解了心上的急躁。

    我心裡急躁我胡喝呀,哎! 你當是我高興得唱呢! 在理論上,我知道她唱的和海喜喜昨天唱的曲調都屬于所謂“河湟花兒”。

    這是廣泛流行于甘肅、青海、甯夏黃河、湟水沿岸的一種高腔民歌。

    不過過去我并沒有聽過。

    她今天唱的和海喜喜昨天唱的又有所不同。

    旋律起伏較小,尾部結束音向上作純四度和大六度滑近。

     在西北方言中,“急躁”是“煩惱”的意思;“喝”在此處當“唱”字講。

    這裡沒有開闊的田野,四面都是肥堆,而她全然沒有經過訓練的、帶有幾分野性的嗓音,卻把我領到碧空下的山坡上去了,從而使我的心也開闊了起來。

    然而我又有點悲哀。

    她的歌詞中沒有什麼向往與追求,但聲調裡卻有一種希望在顫抖,漫不經心地表現了凄恻動人的情愫。

    對的,就是漫不經心。

    我的悲哀還在于,給我如此美好享受的人,他們自己卻沒有意識到自己創造了這種美。

    比如說吧,海喜喜現在給我的印象就極沒有光彩;而她呢,正低着頭若有所思,心不在焉,沒有一點自豪感。

    我們一下午翻了不少肥,旁邊堆了一大堆。

    謝隊長圍着糞場轉了一圈,檢查了所有人的成績,對這幾個婦女和我特别滿意,喊了一聲:“收工吧!”大家七零八落地往家走去。

    出于禮貌,我對她說:“謝謝你了。

    讓我替你把鎬頭打回去吧。

    ” 她在擦鍬,掉過頭很詫異地看着我,似乎不習慣這種客氣的言辭。

    随即,她慌亂地把鎬頭從我肩膀上奪下來,用倔犟無禮的口氣說:“你拿來吧你!看你個瘦雞猴,臉都發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