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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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

    “和定西農村一樣窮”也好,“十七層地獄”也好,對他們來說不過是個過渡,他們很快就能上天堂。

    隻有我,是注定要在這裡呆到全然不可預測的未來,也許直呆到老、到死的。

    我母親是北京街道上一個窮老婆子,毫無辦法;我那官僚兼資本家的大家庭,被日本人的炮火摧毀後即一蹶不振,樹倒猢狲散,經過八年離亂,正如《紅樓夢》裡寫的,“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幹淨”了。

    我沒有資格和他們一起暢談美好的前景,獨自蹲在一旁想心思。

    今天,我獲得自由的第一天,種種好兆頭(除了沒有揀着黃蘿蔔之外)鼓舞了我。

    我既然從死人堆裡爬出來,就一定能夠活下去。

    死而複生的人,會把今後的日子全看作是殘生。

    或許我還能活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甚至五十年、六十年,但那全是殘生了——多麼長的殘生啊!而隻要認為自己早已死去,現在肉體尚未腐爛,尚能活動,尚能看見太陽,聽到歌聲,不過是自己的僥幸,是自己白揀來的便宜,就什麼困苦貧窮都不在話下了。

    家庭是“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幹淨”,而我本人也成了“赤條條來去無牽挂”。

    所以盡管我有點失望,倒并不特别不滿。

    我已學會了忍耐和不發牢騷。

     大約過了半小時,我們看到村子外面的田野上有許多人扛着鐵鍬往回走,前排房子也響起了人聲。

    收工了。

    一個瘸腿的中年漢子拐過房角向我們走來。

     “來啦?”他并不看誰,低着頭從手中的一串鑰匙中挑出一把,開開門,順口問了一句,算是跟我們打了招呼。

    随即轉身又走了。

    “喂,隊長呢?”中尉在他背後叫,“咱們總得辦手續、報到哇!”他一出勞改農場就續接上在部隊的習慣。

    習慣,真是難以改變的東西。

    “隊長歇歇就來。

    ”瘸子頭也不回地說。

     沒有什麼可等的。

    既然要活下去,就要會生活。

    我第一個爬上大車,把放在最上面的爛棉花網套取了下來——這就是我的全部财産。

    我用胳膊一夾,排闼而入,先把幹草盡量往牆根踢攏,使牆根的幹草堆得厚厚的,又用眼角瞟瞟旁邊:也不能讓旁邊的幹草太薄。

    狼孩也有狼孩的道德;我活,也要讓别人活。

    然後,我把爛網套往牆根一撂:這個地方是我的了! “喂,喂!你們幹啥?你們幹啥?隊長還沒有來分鋪哩!……”“營業部主任”氣急敗壞地嚷嚷。

    如果他占據了牆根,他是不會這樣叫的。

    他雖然不斷瞅空子搞小自由,但一旦小自由的利益被别人獲取,他就甯願舍棄自由而去找領導:我沒有得到,也不能讓你得到!今天早晨,他因為怕自己的行李放在大車的最上層會在路上颠下來,第一個搬出行李,放在大車的車底盤上。

    現在,等他搬進自己的鋪蓋,三面牆根都讓别人占了。

    對不起,你睡在門邊上喝西北風吧! 不理他!你活,也要讓我活。

    他被子褥子齊全,還有一件老羊皮襖,按平均主義的原則,他也應該睡在門口。

    我打開我的爛網套,把哲學講師送我的《資本論》第一卷塞在網套下當枕頭,旁若無人地、直挺挺地在我的“床”上躺下了。

     牆根,這是多麼美好的地方!“在家靠娘,出門靠牆”,這句諺語真是沒有一點雜質的智慧。

    在集體宿舍裡,你占據了牆根,你就獲得了一半的自由,少了一半的幹擾;對我這樣連紙箱子也沒有的人,牆根就更為重要了。

    要是有點小家當,針頭線腦、破鞋爛襪之類,或是“祖宗有靈”,搞到了一點吃食,隻有貯藏在牆根的幹草下面。

    如果财産更多一點,還有一面牆供你利用。

    你可以把東西捆紮起來挂在牆上。

    更妙的是,你要看點書,寫封家信,抑或心靈中那秘密的一角要展開活動,你就幹脆面朝着牆,那麼,現實世界的一切都會遠遠地離開你,你能夠去苦思冥想。

    睡了四年号子,我才懂得悟道的高僧為什麼都要經過一番“面壁”。

    是的,牆壁會用永恒的沉默告訴你很多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