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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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淚,這個時候零零碎碎落在地上,在腳下砸出一片豆坑。

    以後的日子,果然不見了爹再來這牛圈邊上,也不見了四十娘來這兒給他們偏奶。

    他們仿佛經過了一件驚天動地的情事,每每他從家裡翻山越嶺樣跨過門檻,避開三個頭大身小的哥哥,來到村子中央的碾盤邊上,一歲零兩個月的杜柏準就等在碾盤下面,手裡不是拿一根柳木棍玩,就是拿一圈從木桶上退下的鐵環轉着。

    還有藍柳根、藍楊根和杜樁,他們一色兒一歲上下,一片蘑菇樣繞着碾盤生長,在空地上随便如何把時光在手裡玩耍一陣,藍四十就如期而至地從家裡蹒跚出來,有時跟了她的姐姐五十,或者六十,再或七十,有時她就獨自搖着走來同他們一道耍了。

    也就幾天光陰,如一夜間秋風落葉,家家都秋黃一片樣,村裡人人都知道他取名叫司馬藍了,和四十訂了娃娃親呢。

    所以她走來時候,大人和那些稱哥稱姐的孩娃,便都嘴角挂着讪笑,說藍,你媳婦來了,快扯着她的手去。

    他就去扯了她的小手。

    大人和大的孩娃,就都笑得前仰後合。

    笑過之後,也就下地去了。

    他就領着她去尋那生兒育女的女人讨奶。

    羊水的氣味,這個時候就會有一線紅色的腥鮮,在陽光中閃閃灼灼,牽着他的鼻子,把他引到哪對雪白的大奶面前。

    他們不怕挨餓。

    他們總能找到奶吃。

    村裡懷孕生孩娃的女人每家都有一個。

     不管女人們是幹啥兒,下地幹活,到溝下洗衣,在門口淘麥納鞋,凡是女人就都挺着肚子。

    下地的女人,肚子大都剛剛挺撥起來,像吃得過飽一樣,肚子雖然大了,奶水卻還絕然沒有。

    下河洗衣的女人,多是懷孕了五、六個月或七八個月,離生育還有一些時日,xx子已經如細面蒸馍樣發了起來,可奶水也還依舊如懸壁上的滲泉一樣,不抵吃喝一口。

    隻有那些隻能坐在門口半天不動、或淘或縫的女人,已經是生在眼前,xx子已經脹得疼痛,你站到她的面前,她會說快來呀藍娃、四十,你兩口兒來吸吸我的奶水。

    這就有了一頓甜美。

    那個季節,真的是不曾餓過一日,且槐花也能當飯。

    桃紅李白過後過扣,槐樹上白汪汪地如擎着一樹冬雪。

    領着男娃女娃到那樹下,或者被大的男娃女娃領着,站在溝崖的邊上,槐花的香味便火辣辣地燒着鼻子。

    伸開胳膊,從樹上拽下幾把,就吃得肚子脹了。

    渴了就回村尋奶或者喝水。

    那天日落時分,大街上有風吹着,沒有哪個快生的女人坐在門口,司馬藍就到胡同口前立下,把鼻子伸到胡同裡吸吸,不見那腥紅的鮮味,又到村子中央抽抽鼻子,再到村後一條胡同樹下,最後在村西的風口上,他用心把槐花的雪白香味從春天的空氣中推到一邊,又把香椿葉和皂角芽的嫩青酷香放到鼻子一側,最後就從牛圈、豬圈、羊圈混合的黃色氣味中,找到了一絲那熟悉的半紅半綠、類似水血相混的羊水味。

    他把藍四十和杜柱叫過去,扯着四十的手,讓杜柱、楊根、柳根都跟在他們身後,逆着落日中的微風,繞進一條胡同,那熟悉的一線氣味就顯得粗壯濃烈了。

    他們跟着那氣味跑起來,拐過牆角,換一道胡同,甩掉幾家院落,最後到他的姑姑司馬桃花家門前時,那氣味就不再是繩樣一股了,而如潑在地上的水樣一灘。

     他們在門前呆立一會,這才忽然發現那一天杜柏并沒有跟着他們去吃槐花,仿佛明白了啥兒樣,司馬藍一把推開了姑家掩着的大門。

    院裡的羊水味便嘩地一聲湧過來,噎得他們每人打了一個嗝。

    他從來沒有遇見過那麼酷烈的羊水味,像一個突然站在過年殺豬時洗肉的水池邊上一模樣。

    他從那羊水味中淌過去,到上房東屋,朦胧的感覺便被證實了。

    姑姑生娃了。

    竹翠出世了。

    姑夫杜岩正在房後樹下埋一盤血淋淋的臍袋兒。

    父親司馬笑笑在正堂屋裡獨自吸着煙,臉上的釋然厚得如挂在壞牆上的泥皮樣。

    裡屋的床前邊,母親杜菊正在洗着姑生竹翠的孕血衣。

    床前林立的一片是來看熱鬧的哥哥森、林、木。

    杜柏立在母親面前,手被母親緊緊拉着,臉上泛着妹妹出生給他帶來的新奇的淺紅色。

    桌角放的半碗擠出的奶水上,已經結出一層薄薄的皮。

    司馬藍立在哥哥們身後,他不為那半碗奶水激心動情,他為自己能在村頭的椿香味、皂芽味、楊柳味、槐花味、畜圈味、塵土味、麥苗味,七七八八,十餘中氣味中,不僅能辨别出最淡的羊水味,而且能跟着那一絲氣味找到生産的床前而激動。

    他的心裡有一股暖溫溫的東西如冬天剛燒熱的水樣蕩動着,拍着他的胸膛噼哩啪啦響。

    他木然迷醉地立在那床前,眼盯着床上的姑姑,看見姑姑臉又黃又白,漂亮得如熟後生病的杏,越發地散發出一種香甜味。

     他望着姑,姑也盯着他。

    姑說老四真叫藍了?又把目光擱在娘那如扣了鍋樣的肚子上,說叫藍了不定就真的生一個女娃呢。

    不等娘回句啥話兒,又說跟藍百歲家訂親,還不如給他這表妹訂了呢。

    司馬藍不知道姑說的啥意思,可随着姑的目光月色樣落在她自己的懷裡,他就看見姑姑的懷裡有一隻不長毛的蟲兒在蠕動,渾身上下紅得如煮熟的肉,拳頭似的頭上,連一根頭發都沒有,皮子卻松得把皺紋堆起來。

    他有些奇怪人初生的模樣兒,又有些惡心那樣子,嘴裡滲出了股寡淡無味的水,冷丁兒想從那屋裡退出去。

    他想起四十的頭發,黑絲線樣一根一根,都長到耳根下,他盯着姑姑懷裡的那個老紅薯似的表妹的頭,四十的頭發在他心裡飛舞得漫天彌地了。

    姑姑說讓這妮兒長大做老四藍娃的媳婦吧。

    娘說你看他盯着奶碗眼珠都要流将出來了。

    姑說藍娃,端走喝去吧。

    他不想喝卻還是搶一樣端走那半碗奶,朝姑家大門外邊走出去,把那半碗奶給了藍四十。

    四十喝那半碗奶水時,他的目光就貼在她的頭發上,那頭發果然飄動着掃得他心裡癢癢的。

    麻雀在他們頭項歸巢了。

    落日在西山梁上,孕血一樣把半條山梁染紅了。

    他們把空碗放在杜柏家門前的石頭上,又聞到了一股有些黑紫的羊水味,跟着那黑紫的味道到村後,看見有一股羊水如洗完衣裳晾曬時流在地上的水樣從兩間房的門檻下邊滲出來,推開院落大門走進去,不知道啥時兒村長已經先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