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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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鍋自己燒。

    三天的日子,對大人孩娃都是漫長的煎熬,尤其到了飯時,教火院對面雙羊腸湯的膻香味,油光光地彌漫在空氣中,孩娃們對冷硬的幹糧、菜湯就索然無味了。

    他們跟着風向追着羊肉湯的香味跑,風朝東吹時,他們就在那淩晨肉飯館的東面盯着半空的膻香味,鼻子的吸聲如城裡那些打開後流不出水的水龍頭。

    到風向西吹時,他們又跑到飯館西邊,拿手去空中抓那膻香味,用舌頭去舔沾在手掌的紅油膩。

    司馬笑笑看不過去了,一掌一個地打了五個孩娃的屁股後,去那飯館幫人家洗了半晌鍋碗,端回來一碗羊肉的湯水,給九歲的司馬森,八歲的司馬林,七歲的司馬木、四歲的司馬藍、不足三歲的司馬鹿各倒幾口,又各舀一勺菜湯,五個孩娃就泡上烙馍,吃得山呼海嘯,香飄十裡。

    村裡的人們,各家圍着一個野竈,都在空蕩的冬菜地裡煮飯,别的孩娃看見從藍家那邊飄過來了油香,眼就大起來,端在手裡的飯碗僵在半空不動了。

     三歲的藍四十端着白菜湯泡馍從自家的鍋竈那邊走來了,他說藍哥,你過來,司馬藍就端着他那被稀釋了的雙羊腸湯走過去,兩個孩娃站在一條菜畦上,四十說你那羊腸湯讓我喝一點,長大我就嫁給你。

    司馬藍說喝多少?她說喝一半。

    他猶豫了半晌,就給她碗裡倒了一半羊腸湯。

    這時候跟着本家叔來見識賣皮的表妹竹翠竟站到了他身邊,盯着他兩個,眼裡的光亮噼噼剝剝響。

    她說藍表哥你是我表哥,你不把羊腸湯給我,你咋給她哩。

    司馬藍望望竹翠,又望望碗裡,一仰頭把半碗湯一口氣喝進了肚子裡。

     竹翠哭将起來了。

    白嘩嘩的哭聲喚來了她的堂叔,堂叔拉着她的手,到司馬笑笑面前去,說你還是她親舅哩,分羊腸湯時咋就把竹翠忘了呢,你還配她給你叫舅嗎。

     司馬笑笑一言不發,走過去啪地一下,打了司馬藍一個耳光。

    又回身奪過森的碗,奪過林的碗,奪過木的碗,奪過鹿的碗,四聲嘩啦,把那羊腸湯全都倒進了菜地裡。

    一時間,空闊的菜地裡哭聲一片,羊腸湯水花四濺,大人們都木木呆呆,孩娃們哇哇啦啦,正在不可開交時候,竹翠的堂叔開口說,你司馬笑笑摔碗倒湯是想給我難堪嗎?說不就是你去替那店裡的小二洗了碗了,小二給你偷出了一碗窮湯嘛,我去給他主人磕個頭,還怕求不出一碗羊腸湯?說着就拿上碗去那羊肉飯鋪了,到那飯鋪門前給小二磕個頭,又給掌櫃的磕個頭,說了幾句啥,果然就端了一海碗羊腸湯走回來。

    那羊腸湯的面上漂着黃爛爛的油,白淋淋的蔥花,升騰着的熱氣,因為油膩沉沉重重到半空好久不肯散開來。

    回到菜地裡,他二話不說,給自己孩娃倒了小半碗,剩下大半碗分給了杜柏和竹翠。

     于是,空菜地裡的哭聲沒有了,孩娃們的眼睛熾熾白白了。

    人群死一樣的靜,老遠一個架起的石頭鍋竈下,火苗叫得和鞭子一樣兒,鍋裡玉米生兒的跳騰,白菜蘿蔔的碰撞,響得撕心裂肺了。

    這當兒,藍百歲啥兒也沒說,挨個兒撫一下九十的臉,八十的臉,七十的臉,五歲的藍六十的臉,四歲的藍五十的臉,,到教火院裡把一床新被子背出來,到羊肉飯鋪去一陣,那被子不見了,端回半盆羊腸湯。

     柳根他爹脫掉一件夾襖去了羊肉飯鋪,端回來兩碗羊腸湯,還提了兩根羊骨頭。

     杜樁他爹脫掉棉襖,單穿一件布衫去了飯鋪,端回兩碗羊肉湯,還提了兩個燒餅還有半斤炖羊肉。

     藍長壽從兒子脖子取下了鍍銀項圈,過去換回兩碗羊湯,四個燒餅還有半隻羊頭。

     菜地裡油亮的膻香霧霧騰騰,日光一照,那香味就在半空一絲一線纏繞着,像麻麻亂亂鏽花線。

    大人們驚天動地的喝湯聲,孩娃們低頭啃骨頭吃肉的細碎咀嚼聲,和着十一月寒冽冽的風,一世界就都成了橫竄豎流的羊肉味。

    沒有人說話,沒有人相互打量,一家家都端着海碗,圍在一起,把頭勾在碗裡和羊肉上,憋着滿肚子莫名的憤怨和膻味。

    最後,就隻剩司馬笑笑一家了。

    他既沒有往那飯鋪送被子,也沒往飯鋪送棉衣,他蹲在地上直抽煙,把煙鍋抽得發了紅,冬濕的空氣從煙鍋上滑過去,吱吱叫着變成淡薄的白煙了。

    他的五個孩娃站在一世界濃稠的香味裡,森、林、木像三株永遠萎縮在樹蔭下長不大的草,藍和鹿像河邊朝陽的楊柳苗,高高矮矮一片,沉沉靜靜默着,眼瞅着菜地裡膻香一團一團,咀嚼聲流水樣嘩啦,到了末尾,司馬笑笑磕了煙灰,對老大森說,想吃吧,想吃了,再長幾歲就輪到你來賣皮了,賣了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