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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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為了一個好天氣。

    卷在梁下溝裡纖薄的白霧,在鐵輪的輾軋聲中,慢慢地散開來。

    太陽不知什麼時候由血漿一片粘成了紅火一團,升到東山頂上,先還和山頂扯扯連連,後來叽哇一聲,就躍上天空和山脈脫開了。

    一個世界金光燦爛了。

    一杆一杆的光芒使山梁上暖起來,送行的村人很快成為一片黑點,司馬藍把眼睛一眨,他們就都消失不見了。

    大人們在車前依然又說又笑,不時地回頭招呼一下車上的孩娃們。

    而車把式柳根爹,也不知什麼時候,一躍坐在車前,把鞭子往車前一插,袖着雙手,居然就眯着雙眼悠悠然然睡起來。

     世界越來越大了。

     天空也越來越闊了。

     日光中出現的村落,遠遠看着,像誰随意從天空抛下的一件衣裳挂在山脈上。

     牛車跟在大人身後搖擺不止,一串一堆的叮當聲撒了一路,直到日升幾杆,又将近平南,才停在一個村頭,架鍋燒了開水,吃了幹糧,又繼續沿着無頭無尾的梁道趕路進城了。

     原來外面的世界和耙樓山脈并無多少差異哩,男人們也是扛着鋤下地鋤冬麥,挑糞施冬肥。

    女人們大冷天也到河邊洗衣裳,懷孕了也挺着大肚在村頭拾柴禾或在門中帶孩娃。

    狗的叫聲也一樣汪汪汪帶有土黃色,牛哞聲也和渾濁的河流一模樣,就是連路邊的墳地,也都是圓圓的土堆,堆頂偶而還壓着一塊去年清明上墳的舊紙。

    天空似乎藍了些,可在村落裡,有時還能遇上比這更藍的天,藍得似乎從天空噼噼剝剝掉顔色。

    唯一不同的,是這兒的懷孕女人少了些,不像村落那樣兒,女人們說挺起肚子時,一夜之間發酵的面樣全鼓脹了。

     委實沒啥兒更為新奇的。

     正頭頂的日頭似乎暖得厲害幾分罷吧。

     孩娃們就都在車上相互依着睡着了。

     到一個集鎮時,牛車停在一家飯館前,每人吃了一碗醬面條,從飯館出來看見鎮街的牆壁上貼了許多紅紙,紅紙上寫了碗一樣大的字,問飯館的掌櫃說,牆上寫的啥兒呀。

    掌櫃說合作化了呀,實行公社化了呀。

    孩娃們并不關心什麼是合作化,什麼是公社化,倒是大人們愣在飯館的廳子裡,臉上僵了癡怔,說土地都合到一塊了?各家的耕牛都算公家了?連犁、耧、鋤、耙也都要放到一個倉庫嗎?那老闆就把眼睛瞪大了,說你們是從哪兒來的呢,口音和我們這兒都一樣,咋不知道合作化和人民公社化?我們都實行合作化二年了,公社也都開始熱火朝天了。

    大人們就不再說啥兒,不再問啥兒,默默走出飯館了。

     一路上男人們都默不言聲,一臉的黑天和黑地。

     一路上男人們都不時地一聲十裡長歎,顯得凄楚而又哀涼,直到過了一座石橋,司馬笑笑才冷丁兒從嘴裡炸出了一句話,說我操他奶奶,三姓村的人就不是這世界上的人了嘛。

    這話又冷又硬,像凍了十冬九寒的青冰淩,哐咚一下從他嘴吐出來,走成一堆的大人們都當地一聲收了腳,站在路上盯着他。

    司馬笑笑卻誰也不看,獨自朝前走了,把别人和牛車上的孩娃哩哩啦啦丢在了身後邊。

     孩娃們是顧不及那麼多還未到來的人生的。

    他們依然在車上睡得香甜無比,嘴角流出的口水把胸前的襖襟給濕了。

    到了日将落山時,大人們把他們叫醒來,他們發現世界變得不同凡響了,不是原來的世界了。

     山脈無影無蹤了,一望無際的平原鋪在落日裡。

     城牆又高又大,一尺多長的磚壘有兩丈高,凡有牆角的地方,角線連一點都不歪。

    白色的磚縫兒,繃得和絲線一樣直。

    城下的護城河,水有淹脖子深,水面上的水藻枯腐了卻還照樣泛着青黑色。

    從環城路上走過去,那些拉着挑着煤球的城裡人,每一開口說話,聲音就脆得如耙耧山脈上少有的蘋果和梨。

     原來城裡終于是和耙耧山脈兩個世界哩。

    這裡果真有樓房。

    且還有三層的大樓房,人可以站到窗外的陽台上,放眼把半個縣城都拾進眼睛裡。

    孩娃們的眼睛開始啪啪啦啦眨動了,都瞪得球圓了。

    他們立在牛車上,把睜累的眼睛揉一揉,讓城牆、樓房、行人、關了的店鋪門,死藍的護城河和城裡背書包的孩娃,都從他們的眼睛裡邊走過去。

    讓城東的教火院緩緩慢慢走過來,他們就看見,司馬笑笑早已經獨自站到了教火院的大門前,于是就都聽到了割皮的刀子聲,清利利地顫抖着響在了他們的耳邊上。

     割皮是在月未二十六的前響。

    他們在教火院等了整三天,白天在教火院裡遊來逛去。

    夜裡就睡在一間倉庫,吃飯在教火院外面剛收過蘿蔔白菜的地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