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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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是死了好哩。

    你爹他考慮的周全,讓你們死了比活着好哩,爹娘活着,看着你們死啦,那是送你們去享清福,爹對你們好他才這樣哩,讓全村的殘娃這樣哩。

     娘這樣呢呢喃喃時,司馬藍獨自出門了。

     “藍──你去哪?” “我去把哥們找回來。

    ” 娘跑到大門口扶着大門框, “不用找了,你爹是對他們好才讓他們死了哩。

    ” 司馬藍不再說話,踏着月光,徑直到村頭麥場上的場房屋,用石頭砸開了那厚笨的栗木門,屋子裡什麼也沒有。

     第二天,司馬藍跑遍了藍姓、杜姓、司馬姓的三個墳群,那兒沒見多出一個新墳堆。

     第三天,司馬藍看見藍百歲背着他三閨女七十的屍體往西梁下的一條溝裡走去了。

     他朝藍百歲走去的方向尋過去。

    一路上掉下的捆屍的谷草像路标一樣把他引下西山梁,又引到溝對面的一條深谷裡。

    那時候太陽已經平南,山谷裡蘊滿了蒸汽般的熱浪。

    烏鴉的青白色叫聲一起一伏,陣雨般從溝裡傳出來。

    他沿着山谷往深處走過去,腳下的沙石咯着他的腳,發出清寂駭人的說話聲。

    他走走停停,峽谷兩壁崖上的烏鴉盯着他怪叫不止。

    從崖壁上滾下的碎石細沙,白嘩嘩地響着流在他腳下,他慌不疊跑幾步,那細沙碎石就不再下流了,就隻還有烏鴉的叫聲黑乎乎地流動在山谷裡。

    可他不跑了,那細沙就熱呼呼流進他的鞋窩裡。

     他說:“你已經離家老遠了,不敢再走了。

    ” 又說:“四十她爹是進了這溝裡,你看這谷草。

    ” 他拾起一根谷草看了,還趴在那谷草上聞了聞,聞到了一股藍瑩瑩黴毛了的死人味。

     再說:“進去吧,他們準是被扔在這條溝裡呢。

    ” 這樣說着他又往溝裡走,就猛然覺出有股淺黑色的旋風從溝裡刮出來,擡頭便看見老鴉黑雲樣從谷裡朝着天空飛,先升到半空懸壁,後就朝着谷口去,白刺刺青烏烏的叫聲像雨點樣落在山谷裡,噼噼啪啪掉在他身上和身邊的沙石腳地上。

    他立馬不動了,身上忽然冷得哆哆嗦嗦響,像冬天獨自在家守門時聽到門铞兒拍在門闆上,身上寒冷出一個緊縮,腦裡便白茫茫的什麼也沒了,隻剩下騰騰的煙霧房倒屋塌後的塵土樣籠罩着。

    立在狹溝的一個拐彎處,他頭頂的鴉群像飛上天空的螞蟻般密密麻麻,把日光遮擋得針插不進。

    銅錢一樣厚的鴉影黑綢布般從他身上滑過去,又冷又涼他像淹進了深水裡,雙手哆哆嗦嗦捏了一把汗。

    他看見了一片屍體,像一片壞腐在地裡的紅薯樣,躺倒在溝彎裡一片崖落的白色沙土上。

    比他大或比他小的死屍的眼和鼻子都沒了,都被烏鴉啄去了。

    爛肉像污泥樣挂在骨頭上。

    他看見村南他的一個遠方堂哥手裡拿了一根樹枝,像藤條一樣挂倚在崖壁上,一隻眼正藍幽幽地看着他。

    堂哥是獨眼,嘴也有些豁。

    生下來就是獨眼豁嘴,村裡人都叫他獨眼豁。

    他已經十七歲了,十七歲就像三十七歲一樣老。

    司馬藍明白剛才那烏鴉是他趕飛的。

    他像守護莊稼樣守護着那片七七八八橫橫豎豎的屍。

    看見司馬藍時,他朝司馬藍笑了笑。

    那笑像漂在水面的一片幹葉樣浮在他水腫如盆的青臉上。

     “是你呀,藍,我以為是又有大人來子哩。

    ”他的聲音像一片落葉一樣飄過來。

    “藍兄弟,你是完完整整的娃,你來幹啥哩?” “我哥呢?” “都死了,”又說,“好像老大還活着,剛才我睡了一覺,睡時候還見森的嘴在動,用手抓死人的爛肉吃。

    ” 烏鴉已經都飛到溝外上空了。

    它們先散開一會,太陽就乘機在它們的縫隙裡叮叮當當落下來,後來它們又盤旋到一起,像一片黑草地樣結起來,圓圓長長的日光又從溝裡消失了。

    司馬藍和他堂哥的說話聲,在烏鴉的厚影裡,枯萎的花葉樣飄過來又飄回去。

    他看着堂哥那張水亮的青瓜臉,看見堂哥要把臉扭到哪兒去,那臉挂着崖上的一條樹根,清粼粼的血水歡歡暢暢流淌出來了。

    他跟着堂哥的目光轉過去,看見一條蘿蔔似的孩娃動了動,那黑夾襖就嘩啦一下撲滿了他的眼。

    那是司馬森。

    似乎生下來就那麼一根鞭杆似的司馬森,十幾歲還是一根鞭杆樣高。

    他還活着呢。

    他費力地翻了一下身,把頭枕在一塊石頭上。

     “森,你兄弟藍來看你哩。

    ”堂哥說。

     司馬森的眼睛噼啪一亮,又如燈滅一樣暗下來。

     “爹沒來?” 司馬藍咬着嘴唇擺了一下頭。

     烏鴉的叫聲白慘慘的從天空陣雨般嘩嘩啦啦掉下來,落在司馬森的身上,他像被冰雹砸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