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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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衣裳穿。

     女人們便都對着三九笑起來,說你不想嫁人了?從大腿上割一塊皮就留下一塊疤,那疤好了粗糙得連豬皮都不如。

    三九姑娘就把臉盤紅起來,望着遠處不再說啥兒。

    順着三九姑娘的目光望過去,一村人就都看見藍四十既沒有去圍看車輪子,也沒有來圍看這洋布藍襖衫。

    她倚在田頭的一棵槐樹上,癡癡地盯着這兒的女人們,直到都把目光掃過去,她才把自己的目光軟下來,不言不語,彎腰挑起自己的一對籮筐,忽然就獨自往田外走去了,爛襖裡的棉花白在她的後腰上。

     她收工了。

    她走過的田角上,坐了孤雁似的杜柏。

    杜柏看了她,她也看了杜柏,問了一句啥兒,杜柏一欠身子,就又孤孤地坐下了。

     天色已淡将下來。

    日光薄薄的,暧意退得幹幹淨淨。

     藍三九冷了司馬藍一眼,說,你沒給我姐捎衣裳? 司馬藍從自已的後腰取下了那個幹糧袋,從中取出了一塊疊得方方正正紅洋花布,遞給藍三九,說這是給你六姐買的花布,又取出一雙光亮的洋襪子遞過去,說這是給你買的洋襪子,還取出了一包盒上畫了一片煙葉的香煙,說這是給你爹的;最後就抓出一包小糖,花花綠綠的糖紙,在落日中閃着五顔六色的光彩。

    村人們分吃着小糖時,就都最終明白了,藍百歲家的六閨女藍四十到底成了司馬藍的媳婦了。

    就都有些愕然,又似乎猛地明白,不是這樣,司馬藍會去賣他的皮子嗎?會給村裡買回有史以來的第一輛車輪嗎? 都收工去了。

     太陽急急切切地縮了它最後的光色。

    要回村裡時,司馬藍從田裡站了三次沒能站起來,右大腿上的疼忽然間咯咯卡卡傳遍了他全身。

    藍百歲拆了那一包香煙,自己抽了一根,也給自己同輩份的三十往上歲數的男人各發了一後走到司馬藍面前問: “多大一塊?” 看女人們都已離了田地,司馬藍解開了褲帶,把棉褲脫下來。

    男人們圍過來,便看見他右大腿上纏了一層又一層的紗布,紗布上浸出了一塊血水。

    他把那紗布一圈一圈地解下來,到最後又露出了巴掌大一塊方棉紗。

    司馬藍在那棉紗上用手指劃了一個圓圈兒,把頭擡起來。

     “和核桃樹葉差不多。

    ” 杜柏、杜楠、藍柳根、藍楊根、及司馬鹿、司馬虎,和他們後鄰的杜柱,這一茬少年都在心裡嘩啦一下,如猛地推開了一間暗屋的窗,當的一聲靈醒到,原來在大腿上割去核桃葉樣一塊薄皮兒,不僅能買一個車輪子,還能買一件洋布衫,一雙洋襪子,一斤小洋糖。

    那要割去兩塊呢?割去三塊呢?賣掉一條大腿上的整皮呢?不要說買這麼多東西,怕是連姑娘媳婦也由自己随意買去了。

    落日後的靜谧,在山梁上鋪天蓋地。

    走在梁路前推着車輪的大人們的腳步,由高至低,由粗至細,漸次地遠去。

    三姓村這一代已是少年的大孩娃,簇擁着司馬藍,就都商量着結夥去賣一次人皮的事,商量着賣了人皮,各自要幹的最重要的一件事。

     杜樁說:“我賣了皮子。

    得很快合鋪成親哩。

    ” 藍柳根說:“我除了讨媳婦,也得買一條斜紋洋布褲子穿。

    ” 杜柱說:“我不買衣裳,我買二斤肥肉吃。

    ” 輪到最年幼的司馬虎,他乜斜一眼司馬藍,說等我賣了皮,我不讨媳婦,也不給村裡買車輪,買籮筐、鐵鍁啥兒的,我給我娘買樣東西,剩下的我都存起來。

    就都明透這話是說他哥司馬藍給藍家大小都買東西了,竟沒給自家買下一丁點。

     少年們都瞟着司馬藍。

     司馬藍拄着一杆鍁把立下了。

    他望了一群人的臉,最後把目光落在五弟司馬鹿和六弟司馬虎的臉上,忽然把手插進褲裡邊,從棉褲裆裡的哪兒取出兩包兒葵花子和一條深紅色的方圍巾。

    那圍巾和葵花子上的體溫都還白白淡淡,在黃昏的寒冷中幾絲炊煙一樣擴散着。

    司馬藍抖抖圍巾,對兩個弟弟說,沒有咱爹了,活着的我是老大,我能不孝母親嗎?又把一包葵花子兒扔給少年中的一個人,說這包本來我想到家後再給鹿弟的,現在大夥分吃了吧。

    又把另一包丢給司馬虎,說我是你哥,大哥如父,連走到家裡你都等不及。

    說完這些,司馬藍就不再和少年小夥們一道了,他拄着那根鍁把,從一條岔道往村裡走過去。

     岔道的前邊,他的表弟杜柏,正默默的低頭在走着。

    相距老遠的路,就能看見他遺落在身後的心思,如開敗的黑花樣一片一片。

    杜柏說“藍表哥,你沒給我買回一根筆?”司馬藍說:“你家做好吃的給我家端過嗎?你爹還是我的姑夫哩。

    ”兩個少年瞪眼時,藍百歲不知從哪兒走了來,扛着一柄镢頭,把司馬藍的腳步聲喚落在一塊田頭上。

     他說:“鎮上那兒真的人山人海在翻地換土嗎?” 司馬藍說:“都不是鎮上人,是三鄰五村的勞力彙在那。

    ” 藍百歲的眉毛結起來,悶了半晌道: “要都來咱村就好了,我和你娘這輩人就準能吃到新糧啦,就不用連三趕四死得這麼早。

    ” 司馬藍盯着藍百歲。

    他看着他的臉,像看着一本花花綠綠、有許多卦爻的農家曆。

     藍百歲說:“明天你把我引到鎮上看一看,看看是哪村也得喉死症,外村勞力咋就給他們幹活兒。

    ” 二 所有的轉機就是這樣冷不丁兒到來的。

     藍百歲和司馬藍去了一次鎮上,果然看見成百上千的人們,雲集在鎮西的一道山梁上,用車推,用擔挑,把田地高處的土運到凹地去,把種了上百年的坡地平整得湖面一樣,還随着地勢,遇物賦形,将所有平整好的地邊要麼用石頭壘起來,要麼用鍁削得半陡半直,光滑得如行雲流水。

    且那山梁上都還四處蕩着紅旗,貼了标語,鼎沸的人聲,暴雨樣嘩嘩啦啦。

    看着那麼多的人幹活,新翻的土地,一片連着一片,蘊含了千年的地氣浸着人的心肺,如油煙熏着一樣,刺鼻而又開胃。

    不消說,這不是一個村落的幹活人。

    天下沒有這麼大的村。

    男女勞力蓋着一面山坡,如河灘上一個挨一個來回跳動的黑黃色的鵝卵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