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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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司馬藍終于在他少年時候,把三姓村吓出了一個震天的冷驚。

     冬末的那日,村人們都在山梁上翻着土地,司馬藍便背着一個袋兒上路了。

    母親給他烙了一兜幹糧,純白的面粉,氣息像霧一樣籠在他的鼻下。

    他趴在烙馍上聞了幾聞,學着大人的樣兒,把幹糧别在了後腰帶上。

    出門時那幹糧砰砰啪啪打着他的屁股,他感到屁股浸滿了一層蔥花和黃燦燦的油味。

     他說,娘,這馍是棉花油烙的? 娘說,是芝麻油哩。

     他盯着娘的臉看了一會兒,說給弟弟鹿、虎留半個吧。

     不用,娘說,你是去賣皮子,得吃好的養着。

     他便上路去了。

    山梁上霧濃濃的白氣,把冬末的早晨弄得水水浸浸,人在梁上,轉眼臉上就潤潤水濕,寒風料峭一會,又似乎有了冰粒兒。

    娘把他送到梁上,他說回吧娘,娘就站在梁頭,望着他孤孤的身影,扯着她暗嘶嘶的嗓子喚,藍——你别怕疼,你爹從來都沒說過疼,少用麻藥皮子長得快。

    他想回頭大叫一聲放心吧,我已經成人啦,可回過身時,有一股風噎在了他嗓子,他隻張張口,就轉身走去了。

    對面山坡上那些揮鎬揚鍁蠕動的村人們,在急速流動的風霧裡,一個個都象吊在樹葉上的蟲子樣擺動着。

    新翻的土地呈出水紅的顔色,在早霧裡像流出的一片砍了頭的血,司馬藍聞到了那紅土的血腥氣,濃烈烈地從對面梁上飄過來,又朝冬野裡蕩過去。

     他朝那兒住腳看一會,毅然上路走了。

    三天後,當無風有日的後晌兒蘊下一些暧和時,司馬藍從耙耧山外回來了。

    他臉上有些煥然的光亮,上身穿了一件藍洋布套襖布衫,新得連日光都被那洋布染成了淺藍。

    他路走得不快,每走一步,右腿跟着瘸一下,可他的瘸腿前面,用一根分杈的樹枝,推了一輛架子車的輪子。

    那杈枝兒正好栓在輪梁上,左拐右拐便便當當,回到山梁上,把車輪推到翻地的村人前,人們先都遠遠地望着他,仿佛望着一個從世界外面走來的神人,一時間誰都怔着不敢叫他一聲,不敢上前扶他一把。

     司馬藍遠遠地對着村人們喚: “喂,我回來啦——我把車輪買回來啦。

    ” 村裡的男人們終于就哐咚一聲明白,不是神哩,是年少的司馬藍,他們丢掉家什,圍将上來,一個個趴在架子車輪的膠胎上,聞那漆黑刺鼻的膠味,說多像燒糊的布味呀。

    司馬鹿和剛會操持家什就來幹活的司馬虎,用手轉那滑溜的車軸,聽鋼珠脆啦啦的碰撞,就果然發現這輪子比牛車輪子輕便靈利哩。

    剛過十四歲的楊根摸着輪胎上的膠牙說,這就是架子車輪呀?我這輩子我還沒見過洋車輪子還沒進過縣城喲。

     村長藍百歲走了過來,他原是在地頭收拾翻過的土地邊兒,用石頭壘着田邊,不讓新土流進溝底。

    這當兒他走将過來,用手捏了捏車輪的鋼條,又去司馬藍的頭上摸着笑了,像摸自家忽然長高的孩娃,正欲對司馬藍擠出一句誇贊的話兒,司馬藍卻肅然地叫了一聲村長,說他從縣城回來,看見鎮子西的山梁上,有幾百上千的人在那兒和三姓村人一樣翻着田地,把舊土埋下去,将新土換上來。

     藍百歲把手從司馬藍的頭上拿下來。

     藍孩娃,真的也這樣翻地換土呀? 司馬藍說一樣的挖生土,蓋熟土,把地邊壘起來,老遠看着像一層層的紅梯子。

     藍百歲在司馬藍臉上盯一會,臉上憋下一層紅色,過了半天說都聽見了吧——都聽見藍孩娃說耙耧山外也有人在翻地換土吧?活不到四十歲的并不隻是我們三姓村,他們想長壽就和咱一樣要把土地換一遍,這一下你們該信我藍百歲的了。

    說從今兒起,要在五六年間把這四百多畝土地翻一遍,就得用這洋車子,一輛架子車能頂十個壯勞力。

    架子車在哪兒?車棚子村裡做,車輪子家家戶戶出錢買。

    錢在哪?在每家男人的大腿皮子上。

    說我們三姓村祖祖輩輩就是這樣賣着人皮過來的,我們這一輩的大腿賣完了,該輪到下輩人兒了。

    過幾天村裡組織十五歲以上的男孩娃,分期分批去賣皮,賣了皮不買一個車輪的得買回十張鍁,或者買回十二對荊籮筐。

     太陽的暧意象流在山梁上的水。

    村人們手摸着第一輛車輪子,都仰頭看着藍百歲的臉,就都看見藍百歲的臉興奮得紅紅爛爛,如秋陽下挂着的一盤圓柿子,就都看見自他做村長以來,這第一次從他嘴裡跳躍出來的一堆話,像稠密的熟杏樣,有色有味,在人們的臉前、耳下蕩蕩動動地飄。

    也就都想起了買回了車輪的司馬藍。

    再扭頭去看那少年時,發現村裡的女人們,似乎并不關心車輪子,她們沒有一個圍着車輪的,全都圍着司馬藍,讓司馬藍把他的藍洋布套襖衫兒脫下了,把那洋布衫兒拿在手裡,一個女人一個女人地傳看着,就都發現那洋布果然的平整,果然的結實,布紋兒一絲一絲斜織着,沒有一處有粗布棉線上的小疙瘩。

    且都還發現,這布是城裡的縫紉機器紮成的,針腳細密勻稱,死活找不到一個不對等的針腳兒。

    司馬藍坐在一杆鍁把上,像英雄一樣被女人包圍着,一一在回答着她們的問,如這洋布多少錢一尺?你這套襖衫兒用了多少尺?統共花了多少錢?還有縫紉店的機器真的是用腳蹬而不是用手縫的嗎?機器紮這麼一件衫兒一天夠不夠?手工費要一塊還是一塊五?再就是城裡車站的瓦房蓋起沒?馬路還和以前一樣的寬,并排能趕四輛馬車嗎?男人和女人還并肩走路嗎?老老少少的婦女還都穿大紅的衣裳嗎?司馬藍對她們的問題一一做了答,并說城裡的男人、女人都瘋了,在大白紙上寫滿亂七八糟的字,把一街兩行的牆都貼滿了;還用牛籠嘴和白紙糊成高帽,把人捆着,讓人戴上高帽在街上閑逛。

    女人問那是幹啥喲?司馬藍說誰知道他們幹啥喲,就都驚呀了一陣瘋了的城裡人,沉默在不可思議裡,直到藍家的七閨女三九從哪兒擠進人群冷丁兒問:教火院不要姑娘、媳婦的皮子嗎? 司馬藍說,要呀,你敢賣? 三九說:要了我也賣,賣了我也買件洋布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