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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們再沒有聽到這女人叫床的聲響,像一管笛子被村人折壞去了。

     現在她的男人死了。

    村人們又聽到了她那尖利的嚎叫,聲音撕撕裂裂地回蕩在村落:你們救救他呀,你們救救他呀——他才十九歲,我們成親還不足半年……我剛過十七就讓我做了寡婦啊……葬人那天,棺材像一段枯木,在村胡同的上空,悠悠地朝村外晃過去。

    落在棺材上的日光,白辣辣地在黑漆棺材面上響,如将要熬幹在鍋上的最後幾滴水。

    她在棺材後面,拿頭往棺材的檔上撞。

    人們把她拉回來,她又沖出村拉住擡棺材的人,抓住栓在棺頭上的老擡杠,喚說是你們害了我的男人喲,三年前你們都到東梁地裡翻地換土,我男人他也不會不到二十就得喉症喲。

    棺材上的李木擡杠,由于日常的用,祖祖輩輩的用,磨得又紅又亮,如油浸漆染似的。

    捆繩子的地方,不知有幾百次棺繩從那裡勒緊繞過,已經磨下一條條深深的溝壑。

    這新婚女人就抓吊在繩溝那兒,一把一把去揪棺繩的結,血從指頭上流出來,沿着繩溝滴在葬道的路中央。

    送葬的隊伍不得不在她的哭聲中停下來,就都一清二白在聽明了她在哭訴着說,你們這些專擡死人的男人們,有力氣去田裡翻地換土喲——咋就死了的不是你們喲——咋就不知道翻地換土是可以叫人活過四十的喲——這棺材裡躺的咋不是你們喲。

    這十七歲做了寡婦女人的叫聲,在山脈的梁道上,聲嘶力竭,帶着紅淋淋的血味,落打在葬隊的棺木上、擡杠人褐黑黑、木呆呆的臉上、手上、腿上和大夏天赤背的胸膛上,像青枚果子一樣,又堅又硬,把每一個人的胸脯都震得起起落落。

    心的狂跳,像騾馬蹄子在山梁上得得得地飛奔。

     這狂罵胡說的新寡,是藍百歲的二姑娘藍八十。

     三天後她瘋了,把自己的衣服脫光扔在井台上,腆着五個月的肚子,像一面白色的鄉鼓在村裡罵那些不去翻地換土的男人們。

    在她唾沫四濺的罵聲中,村人們後悔了那一個值得史記的早晨,沒有一個大人聽着藍百歲的召喚,去東山梁翻土換地。

    日近村頂時,藍百歲孤孤寂寂走了回來,他身後跟了唯一的一個人,是一個十幾歲的孩娃。

    這就是三姓村最為驚天動地的人物司馬藍。

     他們一前一後,如走了千裡萬裡的一對老少騾馬。

    到村頭時候,老騾馬回過頭去,說你回家去吧。

     司馬藍擡起頭來,說以後不翻土了? 他說,村裡不再死幾十口人,就不會有人跟着我翻地換土,就不會有人把我當成村長看。

     在十二個有喉症的村人死了十一個之後,村人們終于發現,那唯一活下來的是藍百歲的媳婦杜梅梅,便都想起來,三年的光陰,各家自做活路,種小麥,收玉米,下豆種,鋤紅薯,老死不相往來,而藍百歲和他的一年出生一個,站在那齊齊整整一排的女兒們,幾乎成年累月,都是在翻土換地。

     他們家開始吃那新土長出的糧食了,所以梅梅有了喉症還是熬活下來啦。

     村人們便都想以翻地換土來赢得生壽了。

     一個陽光明麗的日子,藍百歲在他家的院落裡,拿出了一張他媳婦織的生白布,一個紅印泥盆兒,把白布剪出蒸籠布那麼一塊兒,鋪在院中央的八仙桌上,請識字的杜岩坐在桌前,由司馬藍和他的兒子杜柏,用手拉着那塊生白布,然後,藍百歲自己蹲在樹下像被人捉了的賊樣勾着頭,說同意我藍百歲當村長的,都過來到這布上按個手印吧,不同意也不要免強哩。

     三姓村人不知道他們這一天,農曆九月初三的一場空前莊嚴的舉動,正是他們新的劫難的開始。

    他們跟在十五歲的司馬藍的後邊,排成一行隊伍,在那塊生白布上,用食指在印泥裡用力一按後,那塊生白布上就出現了一朵朵梅花似的紅印。

     從此,藍百歲算是村長了,開始領着村人莊嚴地翻地換土了。

    雞叫頭遍起床,雞叫二遍時出村,雞叫三遍必到東山梁開始勞作。

    藍百歲請人算了一筆細帳,他們家一男幾女,用三年時間翻地換土,才更新了自家的五畝二分自留地,而全村人把全村的土地更新一遍,從東梁到西梁,從前壑的水渠邊,到後溝崖的荒草地,大約需要十二年零三個月,這期間,不算年節,農忙和日常的生老病死、婚喪嫁娶對勞力的占用,倘若除去這些,那就要拖到十三年,甚或十三年零幾個月。

    但是,倘若把一天的時間拉得如鞭子一樣韌長,雞叫下地,月出收工,這十三年就要縮短至七年或八年。

    村裡人沒有一人對此提出異議,男人女人,都深陷在翻地換土,延長生壽的狂熱中,直到冬天降臨,第一場大雪呼嘯而至,滿山遍野積下厚厚一層皚皚白色,二十二畝的東坡地深挖三尺,把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