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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嘴時,驚叫得尖利幹裂,喚起了左鄰右舍,人們就都看見,他喉嚨裡的腫脹完完全全把喉道堵了,腫塊如一座山脈。

    除了一些稀面流食,别的什麼也吃不進肚裡。

    他已經開始瘦削得如一捆幹柴,每次從棺材裡爬進爬出,都顯得十分艱難。

     這個時刻村人們來了,他從棺材中坐直身子,探出頭來,含着眼淚,說我怕不行了,怕熬不過夏天了。

    這樣一句話說完,淚就哩哩啦啦掉下來,落在棺闆上,立馬被棺闆吸收了,這當兒,村人們就說,杜叔,你想開一點,像你這病又撐這麼長時間,真是奇迹。

    又說你本來是準備死的,都已經死過了,也都把自己完完全全當做死人了,如今憑白活這年餘,享受了全村人的侍奉,就是舊時的皇上,也該知足了。

    他從村人們手裡接過飯碗,看了飯食的好壞,用筷子攪了,說這飯裡磕一個碎雞蛋才好喝些。

    又說,你們對我好些,我每月有那一筆錢給村裡領去了,村裡修渠,全村人都得好處,我那錢就是全村人花了呢,家家有份兒,我多活一天,你們不就多花一個月錢嗎? 到了秋天,樹葉飄落時候,黃燦燦的風聲日日夜夜的叫,吹得昏天黑地。

    樹葉雪花一樣飄着,滿世界都是葉片、柴草的翻卷。

    這時候杜岩輪到了他女兒竹翠家裡,吃飯時候,竹翠燒了一碗龍須細面。

    面條如發絲一樣,雞蛋黃紅如早時的日色。

    她來喚爹吃飯,爹已經不能從棺材裡爬将出來,就把雞蛋稀面端回娘家,自己跳進棺材,扶他坐起,一口一口喂他。

     杜岩已經很久沒有吃過這麼順暢的飯了,半碗落進肚裡,他扭頭對女兒說,以後我的工資你去鎮上領了,一個月就是一隻羊的錢,,可一隻羊要放一冬一夏才能長大。

    你對我好些,我多活一月,就等于你一年多喂了半頭豬,一隻羊,六七隻雞;我要多活一年,就等于你多喂了一頭大豬,十幾隻羊,一頭毛驢。

    用這一年的錢買牛、買馬,牙口好的能買一頭、兩頭,好好算算這筆細帳,養活你爹比養活什麼畜生都強。

     聽了這話,女兒竹翠哭了,朝爹許諾了一個點頭,說爹,你總不能睡在棺材裡呀,圖個吉利,也得睡到床上去。

    杜岩說司馬藍不會再賣我的棺材吧?竹翠說他就是賣,等他回村再睡進棺材不遲。

     這一夜,竹翠在爹的床上換了新草,鋪了新褥,把爹從棺材中扶到了床上。

    春夏秋冬,酷寒酷暑,很長一段人生,杜岩都睡在棺材吃在棺材,連聽見女兒在一夜間叽哇着生産也沒離開棺材,唯這一夜他出了棺材睡到了床上。

    紅黃色的暖草味,從床鋪上散發出來,煙塵一樣溢滿屋子,被褥熱暖虛軟,燙人的身子。

    杜岩躺下不久,就舒舒展展睡着了。

     第二天、女兒竹翠把幾個荷包蛋端到床前時,杜岩卻已徹徹底底死去,喉嚨的腫塊,如柿子樣果實累累地長到了嘴外。

    再去看那一口棺材,一夜之間雖是落葉的季節,卻長出了許多桐樹、柏樹的新芽,嫩生生的,普天下都是淺黃深綠、半腥半甜如三、四月的春氣。

     五 埋了杜岩之後不久,他的杜柏兒子從鎮上回來,說他已經轉成了國家幹部,去縣裡黨校學習了年餘,還把《黃帝内經》通讀了一遍。

    推門進屋一瞅,棺材已經不在,屋子裡蛛網鋪天蓋地,隻有桌子上的小鬧鐘,終日沒人上弦,卻依舊走得手腳不停,分秒不差。

    杜柏說,爹和棺材呢?身後跟來的妹妹竹翠說,爹死了,用席卷着埋了。

    棺材拉到鎮上賣了一百八十塊錢,用到了靈隐渠上。

     杜柏僵僵地立住。

     死了還去公社領工資?杜柏說一個公社的領導都問我,你爹的病咋樣?他咋就這麼能活呀?竹翠便說,司馬藍在埋葬爹那天,開了一個群衆大會,說如果誰傳出去了爹死的消息,就把誰給活埋了,說隻要公社裡人以為爹活着,爹的工資就會像河一樣碧水長流哩。

     杜柏說,我考試考了公社第一,黨校畢業考了全縣第一,我是國家的幹部了,我不能不把這透給鄉政府。

    然他剛說到這兒,身後就響起了一聲低低沉沉的聲音,吼着說你敢,說你敢真的把你爹當成死了埋過的人,我管不了你這鄉幹部,可我敢打斷你妹子的腿,縫了你妹子的嘴。

    回過身子去,見說話的是司馬藍,他領了幾個人回村收糧食,換工具,站在屋裡屋外,人人一臉土塵,眼睛瞪得如從杜岩喉裡長出來的紅柿子,累累果實,豐碩得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