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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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石碑頭,罵他的媳婦瘋到哪裡去了,罵他嫂子竹翠情淡意薄不回去喚他哥,說我日你們的親娘呀,全村都是沒心沒肺的豬,喂不熟的狗,沒有良心的騾子馬,這時候都把我哥忘掉了。

    然就在這當兒,水渠的拐彎那兒,去上遊迎水的年輕人又簇簇擁擁回來了,在最前跑的是二豹、葛、蔓一群成了人的大孩娃,他們向回跑着,越來越近,每個人的手都在半空不停地擺,好像要制止啥兒樣,嘴裡一連聲兒叫着“不好啦——不好啦—”卻并沒說什麼不好啦,就那麼一連聲兒叫,臉色青紫,喚聲白亮,腳步飛快不息,在半空擺動的手如冬風中的一片小樹。

    蹲在地上傲慢的男人們聽到喚聲站将起來了。

    女人們的嘴無聲無息了。

    樹上的孩娃們驚愕着不言不語。

    響器班偃旗息鼓。

    鞭炮聲戛然而止。

    山脈上突然靜下來,日光和風嘭地凝在了半空,村人們癡癡症症呆了各自的原處,聞到了愈加濃濃的水潤氣中有股腥紅腥白的水臭味。

    都看見快到近前的水流聲白嘩嘩地響在日光裡。

    還有土地吸水的聲音吱吱吱吱像一個山脈坐滿了吸煙的人。

     杜柏問:“咋的啦?” 跑回來的葛、蔓和二豹,癱坐在人群面前,連指幾下身後跟來的水渠頭,“你們看吧,不得了啦。

    ” 所有的目光都哐哐當當集中到了水渠上。

    都看見沿渠而下的流水,最前的水頭,泥黃乎乎的在日光下,如不斷卷着的一條席,有許多草棒樹枝,在那半尺高的水頭翻上又翻下。

     漸漸那水頭就近了。

     果然地有一股冰涼的臭味撲過來。

    是一股半鹽半澀的黑臭味如夏天各家院落門前酵白的糞池味。

    村人們都把鼻子吸了吸,一片目光盯在那鋪天蓋地的氣息上。

    開始有男人朝那水頭湧過去,及至那人到了水前,便立在渠岸上呆住了。

    黑臭的氣味愈發濃烈,粘粘稠稠,把秋天耙耧山脈的清淡都熏得微微黑起來。

    日光的透亮模糊了,半空的透明被腥烈的黑臭糊塗住,如霧罩在山坡上。

    所有的村人不再說話。

    一片驚愕的白色目光。

    一片木然不知所措的土黃面龐。

    一片被壓到最最細微的短促呼吸。

    太陽升到了頭頂,遼闊無邊的山脈上到處是濁泥的色澤,隻有身邊馬槽一樣的水渠還是它的本色,還有它本來的土腥土味,似乎借靈隐水腥臭的幫襯,且它的新土氣臭仿佛比原先更為鮮亮,更刺鼻目。

    流水越來越近,翻卷着到了眼前。

    水深約有渠深的一半,被吞進水裡渠床上的松土,發出一種更加響亮的白哇哇的叫聲。

    水頭撲打着渠岸,像無節無律的數十雙手在拍打着誰家的樹木和牆壁。

    渠崖上本不算松軟的礓土,千年渴餓般地猛吸着流水,抓撈着水面的枝枝棒棒,貪婪了,過度了,流水就把它一塊一塊從岸上撕下來,砰拍一響,小小大大的土塊砸落進水渠裡,腥臭的氣味就愈加濃烈地朝人們面前推搡一下子。

     村人們誰都不語,分開立在水渠兩邊,望着流水從腳下哐哐咚咚流過,臉上莫名的不解,灰蒙蒙塵樣飄着。

    發黑的污草,泡脹的死鼠,灌滿泥漿的塑料袋和舊衣裙、舊帽子,紅的死畜肚,白的髒毛皮,擠擠搡搡,推推捅捅在水面上又碰又撞。

    上遊的那兒,開始有幾隻烏鴉還是别的鳥雀在水面的上空慌慌張張,起起落落,好奇得不知所措。

    下遊渠末馬槽的端口,那堆塌下的礓土早已被村人清理出去,如敞開的門樣等着流水一洩而出。

    渠水從人們腳下過去了,村人像被人脫了襪子樣,從腳底生出來的寒涼迅速地擴展到全身去。

    樹上的孩娃剛才還呼天喚地地驚喜着,這一會卻都縮身焉聲了。

    有幾個叫着爹娘,說這水咋這麼臭呀,要把人都給熏死呢,可他的爹娘卻白他一眼,他們就知趣地無聲無息了,一動不動了。

    女娃們都從樹上下來了,過去默默拉着娘或姐的手,把頭勾下來,仿佛渠水是因了她們才變得漆黑腥臭呢。

     一片死靜。

     渠水轟鳴。

     日光被污水染得昏暗潮潤。

     湍急在厚渣渣的白沫下的靈隐水,終于走完了它的60裡,從三姓村人的腳步下無所顧及地到了馬槽口似的岸渠頭,轟嘩一下跌進溝裡,驟然之間,巨大的靜谧沉默中就水響一片了。

    溝崖上的荊樹在水流下搖搖擺擺,不斷有草枝、布衫和脹圓肚子的水袋兒挂在樹枝上。

    村人們沒有誰看那跌落下的一段瀑布在溝崖的景緻,沒有人看水從崖上跌下驚飛的一群家在半崖的黑烏鴉。

    他們一列兩行站在水渠邊,無休無止地把目光盯死在流水上,看着水面上黑色的布片,腐爛的水草和白嘩嘩的泡沫從他們腳下遲遲滞滞流過去。

    杜柏爬在渠邊舀起一捧水,如舀起一捧黑面湯樣放在鼻前聞了聞,又把那水倒在了渠崖上,然後軟軟地坐下往死裡沉默着。

    許多人都學着杜柏的樣兒,舀水聞聞沉默着坐下來,臉上厚下的不解,實實在在如不解三姓村人為啥兒世代活不過四十歲。

    水渠兩岸,山梁上下,耙耧山脈,甚或是一個人世,除了黑色粘稠的水響,沉默絲連着沉默,無邊無際把三姓村人和世界都給罩住了。

    誰都不言不語,誰都不扭頭探望,誰的臉色都呈出堅硬的青色,蹲着或是站着,仿佛是蹲站的一片死屍。

    時間如凝固的石頭一樣。

    日光落地有聲,流水悲鳴悲哀,村人們的呼吸坎坎坷坷。

    過了許久許久,過了歲歲年年,忽然間是小心地問了一句:“咋會事兒呢?杜流和大豹咋還不回來?”跟着就響起一片“咋會事兒,杜流和大豹咋還不回來”的問話聲,随後就開始目光相撞了,這個時候就都把目光落到杜柏臉上去。

    杜柏的臉上是一層死灰色,他不看村人,隻望着上遊像看見了啥兒樣。

    就看見泡白的死豬、死鼠炸着毛發從上遊漂下來。

    從村人面前過去時,豬白鼠灰,如一灰一白大小兩袋面粉從水面流過去。

    有人開始吐起來,吐出的黃水流在渠岸上。

    杜柏把手扶在了他的喉嚨上,像喉嚨疼痛一樣臉上扭曲變形了。

    竹翠和她的兩個妯娌媳婦并排坐在挖渠翻出的新土上,眼睛又大又圓,白茫茫盯着渠水,又像啥兒也沒看。

    藤坐在地上無休無止地看着上遊梁上的路。

    葛、蔓和二豹站得又硬又直,在人群中像是無枝無杈的幾棵樁。

     有人看見司馬虎往村裡走去了。

    他丢掉了雙拐,走得又快又急,像是一陣風,似乎從來雙腿就未曾化過膿,未曾生過蛆,未曾拐過腿,可他身後的路上,不斷有麻雀和烏鴉落下來跟着他的雙腳啄食兒。

    這個時候,藤忽然從地上站起來。

    她騰的一聲站起來,圓脹的肚子把半空的腥臭推得像氣流一樣滾一下。

    她說你們看,那人是不是大豹?所有的目光便都嘩嘩啦啦被她帶到上遊的水渠上,水渠裡有一塊門闆,門闆上像放着一袋糧食一樣漂下來,那漂着的糧食後──渠岸上跟着一個人,近了些就看清果然是村裡武高馬大的傻大豹。

    他肩上扛着兩張圓鐵鍁,看見村人們,把鍁往胳膊裡一夾,縱身跳下水渠,就把那袋糧食抱将起來了。

    他抱起的是一個人,是杜流。

    是快要做副村長的司馬藍的大女婿。

    他抱着泡得腫脹、水濕淋淋的杜流趟着渠水朝着村人走過來,立刻間天空中有了一片厚厚重重的木呆,村人眼前的日頭便像墨汁一樣黑暗了。

    人們看着大豹探着身子把死屍放到渠岸上。

    放死屍時他的鐵鍁落在了門闆上。

    他追着流水把門和鐵鍁撈上來,看着一村望着他癡癡不動的村人們,立在岸上說你們快來接接我呀,杜流兄弟比一袋糧食還沉哩。

    從杜流身上淌下的水順着他的褲子流進了他的鞋窩裡,他說着走了兩步腳下叽哇叽哇響,索性用這隻腳脫了那隻鞋,又用那隻腳脫了這隻鞋,砰砰兩下把兩隻鞋踢到水渠裡,讓那鞋和船一樣漂下去。

     村人們從木呆中站将起來了,站将起來後,卻都依然呆着沒有人敢上前一步,去把大豹手裡的死屍接過來。

    大豹就抱着杜流朝村人們逼過去,近前時他說你們說我大豹是傻子,連媳婦都不肯給我娶,其實杜流兄弟才缺心眼哩,天底下再沒有比杜流兄弟傻的了。

    說我們到靈隐渠道的渠頭上,那兒的鄉城?變成京城了?,堆滿了洋樓和工廠。

    山坡上的樓房比山頂還要高。

    說那兒靈隐水和屎尿一樣髒,我沒有一天的尿不比那水清,說我渴了去找口清水喝,找了五家沒有一家讓我進去喝口自來水,我回來想讓杜流兄弟去替我找一口清水喝,可他卻跳進水裡淹死了。

     大豹說:“他是自殺的,我可沒推他。

    ” 大豹說:“水是我放的。

    我用我的布衫換了一塊門闆把杜流兄弟漂回來,你們杜家得還我一件新布衫。

    ” 大豹說:“我還把他的鐵鍁背回來了。

    ”大豹看着那張快廢了的鐵鍁說,“以後種地、修渠還能用這鐵鍁呢。

    ” 村人們依然木呆一片。

    藤坐在地上,雙手扶着她的孕肚,兩眼白白茫茫,睜得和死魚眼睛一樣,誰也不知道她面向正西望的是哪兒。

    杜柏和竹翠看着大豹懷裡的杜流,臉上沒有淚水,露出的木呆平和像什麼事情也沒發生樣,像料定本來就該這樣似的。

    過了許久,過了年年月月,杜柏悠長悠長地歎出一口氣,竹翠說怪不得昨夜我在我鹿叔的棺材旁邊守靈,一夜都夢見天旱呢。

     丢下那靈隐渠的流水,把杜流的死屍往村裡擡着時,三姓村的男男女女一言不發,腳步靜默悄息,然到村落不久後,最先回到家的司馬虎媳婦就又從家裡驚呼狂叫着跑出來,在街上喚着說:“我男人上吊啦──我男人上吊啦!”村人們一腳門裡,一腳門外,車轉身子到司馬家卸屍時,才又有人想起從昨兒夜裡到眼下不見村長了。

    問竹翠說村長哪兒去了?村裡塌天了,村長還不知道哩。

    竹翠咬咬牙晃着她的瘦頭說村長享受哩,在肉王那兒享受哩。

    就有人到司馬虎家裡去卸吊,有人去找村長司馬藍。

    是竹翠領着村人氣勢洶洶在藍四十家找到了村長司馬藍。

    人們推開藍四十家的屋門看見四十的屋裡油燈還點着,淺黃色的燈光,照着床上睡的兩個人。

    竹翠一把掀開被子,看見她男人司馬藍在四十的床上和四十枕着一個枕,抱着腐臭的四十睡着了。

     天長地久地睡着了。

     村長死了。

     真的死了。

     他活了四十歲,無疾而終,這一天,正是他四十歲的生日,他臉上浮了一層渠通水來,人人都延年益壽的安詳和紅潤,同睡熟一模一樣兒。

    這當兒人們立在四十的床前,看見那床前有膿水流出的兩個腳印兒,濕成黑泥的濃水裡,白蛆還在哎哎喲喲爬動着。

    不消說人們明白了司馬虎是回到村裡見到哥和四十這副景像,才回家上吊的。

     一切也就結束了,袅袅飄飄地煙消雲散了。

    杜柏領着村人葬埋了兒子杜流、司馬弟兄、藍四十及别的六七村人。

    喉嚨裡開始腫脹得如喉管裡塞了一段紅蘿蔔。

    這時候他噼啪一下明白,幾年前洋夥?們為什麼到三姓村住了半月,半月裡每個人都不說話,卻每時每刻把頭搖得咣咣叽叽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