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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丢了一樣木呆着,不知道該和女人說些啥,如何解釋那東西是如何丢掉了。

    女人們像一片棉花樣堆在路口上,一片啞然,一片蒼白,眼裡的驚愕石闆樣噼哩啪啦砸在棺材上,砸在第一副棺材前的司馬藍的臉上,砸在架子車杆上和車廂的行李上。

    日色愈發的黃亮,淺色的火光燒在人們的頭頂。

    從村裡到村外,從山裡到山外,從人世的裡邊到人世之外,百裡千裡的寂靜無聲。

    目光落地的聲音像烈火一樣響。

    山那邊野兔和螞蚱的跑跳,清清晰晰傳過來。

    在這漫無邊際的死寂中,有個孩娃咳一下,旁邊的一棵槐樹,青葉嘩嘩啦啦被震落下一大片。

    空氣中布滿了白色的癡呆和震驚。

    腳下滿地都是孩娃被驚吓掉的哆嗦和屏住呼吸的緊張。

    所有的村人,男男女女,大大小小,目光都鈍而無力,被棺材的黑色攔腰砍斷再也望不到遠處去。

    誰都在等着一聲驚天動地的響,等着日頭在頭頂轟然的一聲炸裂,碎片拖着亮光飛濺到山梁内外的四面八方去。

    時間黑乎乎又粘又稠,流不開,轉不動,寒寒冷冷地浸泡着暖日下的三姓村。

    一百多雙目光,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都緩緩地從棺材上移開去,如房梁樣又粗又重,布滿塵灰,小心地倒在司馬藍的臉上了。

    司馬藍感到了木然的污臉上,有劈劈剝剝的響動,胸膛裡轟轟隆隆如二月的悶雷一樣滾動不止。

    他往前走了幾步,腳步聲地動山搖,站到第一口棺材前,手扶在棺材上,對着村裡的百名女人孩娃說:“都看見了吧,這次修渠村裡統共死了七個人,凡是三十七歲以上,喉嚨有病的都死了。

    是我讓他們死了的。

    最早死的是在三個月前,不讓你們知道是怕你們去工地上鬧,鬧得靈隐渠再次修不到村裡來。

    是我說凡回村的男人,誰回去說了有人死在水渠上,全村人日他祖宗八輩再讓他家交出二畝地。

    最晚死的就是昨兒黃昏的最後一響炮。

    在後梁劉家澗的山梁打洞時,洞子深,空氣少,不悶死人就别想把那洞挖開,山洞不開,靈隐渠就一輩子别想修到村落裡,你們說咋辦?我隻能讓三十七歲以上喉嚨有病的人進洞裡。

    ”說到這兒,司馬藍用手拍了一下棺材,“死一個人,就在山坡上丘一個。

    今兒我把他們全都拉回了,一人一副泡桐木棺,棺材都是三寸厚,前檔後檔是柏木。

    每一口棺材都是二百、三百塊,這錢村裡還欠着鎮上的棺材鋪,後邊各家操辦喪事辦大辦小都由你們自家定,能大辦就大辦,不能大辦就小辦,花錢吃糧有你們各家付。

    喂──都愣着幹啥呀,你們各家把各家的棺材拉回去。

    ” 如開會講話一般,大聲說到這兒,司馬藍踮起腳尖,伸長脖子,開始把目光擱在女人們身上,從左向右地搜過去,最後目光擱在藍家的一個女人身上去,那女人臉色刷一下白起來,人就癱在地上了。

     司馬藍拍拍第一口棺, “三妮子,這是你的男人。

    ” 拍拍第二口棺, “長根家裡的,這是你男人。

    ” 拍拍第三口棺, “杜大桃,這是你男人。

    ” 拍拍第四口棺, “司馬紅妹,這是你男人,你還年輕就守寡,算司馬藍我對不起你了啊。

    ” 拍拍第五口棺, “司馬珠妹,這口你拉去。

    ” 拍拍第六口棺, “藍葉兒,這口你拉去。

    ” 到了第七口棺前,他立下,望望那依然呆怔不動的村人們,看見一片雪白的臉上沒有淚,木呆着如出土的棺材上的塵埃一樣兒,跟過來的村裡的幾隻狗,知情悲戚地卧在人群的腿間一動不動兒,連麻雀從頭頂飛過也是靜默悄息着。

    他說都把棺材拉走吧,愣着能把死人愣活嗎?然後又回頭對着身後的男人們喚,都回家洗洗臉,歇一天,明兒早原班人馬去挖這七個墓,誰要偷懶耍奸不去挖墓,水流到村裡敢喝一口把他舌頭割下來。

    說完,他扭回頭來,鑽進裝了第七口棺材的架子車,車把一歪,就把棺材拉走了。

    然他剛走了幾步,突然從女人群中跑出了司馬鹿的媳婦,箭上來拉着車子說:四哥,這是鹿吧?他說是,你拉回家吧,昨兒最後一炮炸住了他。

    司馬藍以為他這樣說了,女人就該把棺材拉走的,可女人在他面前站了一會,冷丁兒“哇”地炸出一聲哭,說老四你可以活四十、五十、六十了,可你的五弟哩?他才三十七,你憑啥就讓他死了呢?憑啥水通了讓他喝不上水,又沒有喉病就下世了呢?這樣哭着問着,司馬鹿媳婦,又跺腳又甩頭,瘋子一般把哭聲撕裂成菜青色,一條一條鞭子樣抽打到司馬藍的垢臉上,把司馬藍剛才點名讓拉走棺材的木然和鎮靜抽打得嘩嘩啦啦碎落在地上。

    他的臉立馬蒼白了,對不住村人們的悔意鮮亮亮地挂在臉頰上。

    他有些不知所措了,立在那兒看着司馬鹿的媳婦撲到棺材上,用手去扒那釘死的棺材蓋,用頭去撞那棺材蓋,披頭散發,驚天動地地叫,淚和鼻涕河水一樣沖在她臉上,沖在棺材上。

    她扒着那一條黑線的棺材縫,盯着司馬藍喚: “老四,你還我男人——你還我男人——他才三十七,他喉嚨沒有病,你憑啥就讓他死了呢———憑啥就讓他死了呢——” 日頭已經從村子那頭的天空滾過來,熱乎乎地照在棺材上。

    不知是從哪口棺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