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關燈
把碗端到飯場上,翻來覆去就是說渠快修通了,修通了人命也通了,人就長壽了的話。

    然後議論哪一個人死早了,死虧了,哪一個寡婦會先改嫁,有可能嫁給誰。

    這樣的話題,白天黑夜地說,牆上、樹上、田野,到處擱着挂着,眼看說着說着就覺得說多了,單調了再說顯得羅嗦了。

    于是風息了,平心靜氣了,該幹啥兒幹啥了。

    可在激動和喜悅開始有些麻木時,杜柏去了一趟工地,頭天去,第三天回。

    回來時天還朦朦胧胧,月光像落日一樣褪去了,村落裡厚了一層昏黑,秋夜的涼氣寒冬樣彌漫着。

    杜柏到媳婦的墳上坐着歇一會,對媳婦說渠修通了哩,孩娃快當副村長啦,當了副村長就能當村長,以後三姓村能活七老八十歲,人人都得聽咱杜家的話。

    說你先走你就先走吧,留下的好日子由我替你過了吧。

    歇夠了,他離開墳地回到村裡去,先在村頭立了立,想了會,就拿手去拍第一家的大門,啪啪啪啪,均勻而又有節奏。

    接着他喚: “喂——該殺雞了殺雞,該買肉了買肉──” 拍第二家的門, “該殺雞了殺雞,該買肉了買肉──” 拍第三家的門, “該殺雞了殺雞,該買肉了買肉──” 拍第三十七家的門, “竹翠妹子,司馬藍快要回來了,你該殺雞了殺雞,該買肉了買肉。

    千萬對他好一些──” 舉起手去拍藍四十家大門時,猛然想起四十孑然一人,并沒有男人孩娃到梁上修渠,手在門闆上僵了片刻,聞到從門縫擠出一些怪異的中藥氣息,吸了下鼻子,也就車轉身來。

    這一轉身,看見日頭從東山梁上跳了出來,村前的梁地和村口的路上,立馬鋪滿一層金黃。

    就在那金黃間,一旗人隐隐約約擁着朝村裡走回來。

    幾車工具,幾車雜亂,一團亂麻的人們。

    他回過頭來,臉上嘭地脹滿驚喜,立刻紅光爛漫起來,忙把手嗽叭在嘴上,撕着嗓門高喚: “各家各戶聽着——靈隐渠修到了梁那邊——村人們回來到梁上啦——都起床接人啦呀啊——” 他如瘋子一樣,在這條胡同喚過,又到那條胡同喚。

    暗紅沙啞的嗓音如日照的雲樣把村落蓋住了。

    緊跟着他的喚聲,三姓村的大門便接連不斷地響起來,門軸的吱扭聲長有十裡八裡,接下來女人們的腳步聲,孩娃們叫爹叫哥的驚喜聲,灰騰騰、白亮亮,在村胡同中轟隆轟隆地響開了。

    人們都系着扣子、揉着睡眼向村頭跑過去。

    說話聲風風雨雨,腳步聲雷鳴電閃。

    重新被點燃的喜悅烈火樣在門裡、門外,街上、村頭和半空鋪天蓋地。

    像一床大紅被子熱暖暖地蒙在整個天空裡。

    孩娃們從娘的懷裡掙下來,朝走近的男人跑跳着,跌倒了爬起不哭不鬧繼續往前跑。

    女人們跟在孩娃們的身後,咯咯的笑聲,銀朗朗地落在腳下邊。

    她們一邊譏笑着身邊的某一個女人,說看你急得模樣兒,聽說男人回了,臉都顧不上洗。

    一邊又被别人譏笑着,說看你自個吧,鞋都顧不上穿,趿拉着跑得比誰都歡哩。

    整個村子煮沸了。

    驚喜紅豔豔在每個人的内心膨賬得轉眼要炸開。

    秋日也異常的好,金盆一圓,滿世界都響着紅銅輕撞的聲響,空明而又脆淨。

    秋早不熱不冷的爽快,在每個人的身上撫弄着。

    牛在棚下站起後的哞叫聲粗壯渾濁,但卻使人心裡溫暖。

     就這麼渠就修通了。

     男人們出去了半年風塵仆仆地趕回了,一群一股,跟着一行架子車隊,一步一步朝村頭靠近了。

    女人們說,不是說明後天才能回來嗎,早知了該提前把雞殺了炖一炖。

    說要活過了四十歲,外村人不歧視咱們三姓村,說死說活也要把閨女嫁到鎮上去,一出門就能趕集,就能逛商店,燒好了飯,再出門買鹽買醋也能趕上飯時用;說每月都能不出村看上一場戲,那日子過上一年二年人也算沒白來世上走一遭。

    這麼驚喜着,川流不息地議論着,男人們就到了村口上。

    女人們就發現情況有些異樣了。

    那些拉着車子的走得并不快,最前的為了壓着步子似的,不慌不忙,不時地要回頭看看後邊擠成一團的男人們,再看看那走在邊上的司馬藍。

     司馬藍的眼睛不再是離開家前綠色了,他雙眼雲霧蒙蒙,臉上的塵垢如一道山梁的厚土,如同三年五年,甚或是十年二十年沒有洗過臉,幹枯的胡茬同這季節未及翻犁的蜀黍茬兒一樣深。

    他頭微微的低着,卻又要隔三差五地掙着擡起,瞟一眼站在村口的女人孩娃們。

    青壯的男人,全都精瘦,穿着似上百年未曾見水的破爛衣裳,跟在他的身後,一步一步地朝着村子靠近。

    随着兩相距離的縮短,異樣的空氣旋風一樣開始在中間流動起來。

    人們屏不住的呼吸聲,被壓下的寒冬風霜樣冷白吱吱的響。

    終于就到了近前,雙方的目光咣咣咚咚打起來。

    腳步聲由重變輕,冰雹落地樣又突然凍結在了村口上。

    男人們拉的車子全都停了下來。

    上百個女人、孩娃,也就終于看清,兩車工具和雜七雜八後的七輛架子車上,拉了七個死人,都用棺材盛了。

    七口黑棺,一線兒排開,如一條黑色的堤壩。

    日光在那黑棺上泛着刺眼的亮光,七口棺前的“祭”字都被刻成金圓的盤兒,如頭頂七顆初升的日頭。

    男人們都立在棺材旁,像把女人們的一件衣服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