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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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下腳步,站了片刻,便從墳群的縫裡穿過去,像從森林裡的小路走去一樣,那高大的身軀,忽然間就縮短了一截,門闆樣的肩膀,也軟微微地弓了起來。

    日光在他的肩上,如不斷流着的水,腳下踢起的黃土、枯草,在半空裡劃出濁色的聲音,又落在他的腳下。

     司馬鹿和司馬虎不知如何是好了。

    他們看着司馬藍走到墳地中央時,一起叫了兩聲四哥,說人死了咋能沒有墳地呢,咱們活着的弟兄仨,你先死墳地尺寸由你定不就行了嗎。

    可司馬藍聽了這話,既沒應聲,也沒回頭,自管自地徑直着向前。

    于是,鹿和虎從身後跟來了,嘴裡不停地重複着說過的話,到穿過墳地追上四哥時,看見杜柏趕着羊群立在梁路上,就都站下來,讓幾十隻羊圍着他們轉悠着。

     杜柏說:“看墳地了?” 司馬藍說:“輪着我了。

    ” 杜柏夾着他的藥書把目光落花流水到後面鹿和虎身上,打量着他們,像望着兩個問路的陌人,暗火似的目光從他們的黑襖上溜過去,有噼剝的聲音留在他們的襖上和臉上。

    我早知道你們的墳地不夠用,杜柏說,你們弟兄倆和村長争墳地,你們還算村長的弟弟嗎?杜柏又把目光向上移,擱到他們的臉上去,說你們要還是村長的兄弟了,就到城裡割賣一次皮,讓他到醫院做手術,不定能讓他多活一年半載哩,能讓他活着把靈隐水?引到村裡了卻他一樁心病哩。

    當然啦,杜柏說話又說回來,你們要不是他兄弟,就眼看着他嘩啦一下死了去。

     杜柏已經高齡到三十七歲半。

    杜柏懂中醫。

    杜柏還是鄉裡往返村裡的常年辦事員。

    杜柏雖不像司馬藍那樣事無巨細地主持村裡的事務,可杜柏是三姓村文化和政策的像征,且誰家有病都得去找他,誰家的過年門聯都要找他寫。

    那一年杜柏去了一趟鄉裡,回來說鄉裡讓田地責任到戶了,土地就一夜之間分到各家各戶了。

    一次杜柏說,農閑可以做些生意呀,就有許多家把核桃、紅棗往鎮上運着去賣了。

    在村裡,司馬藍倘若是皇上,杜柏就是宰相了。

    司馬藍倘若是大将,杜柏就是大将帳下的軍師了。

    他們默契共事,天衣無縫,加之司馬藍娶了杜柏的妹妹杜竹翠,許多時候,村人都看出來杜柏一張嘴,說的是司馬藍肚中的話。

    眼下,杜柏望着鹿、虎說話時,他的聲音漸漸地軟柔着,就像和他們商量樣,又像替他們的哥哥司馬藍來求他們樣。

    司馬鹿和司馬虎聽着就把目光移到了司馬藍的臉上去。

    他們看見哥哥司馬藍也一樣地在看他們。

    在墳地時司馬藍那紅喝怒斥的目光沒有了,眼下他滿臉都是和墳地一樣的灰凄色,目光枯枯萎萎,如同冬日裡渴求日光和雨水的衰枝敗草。

    有個米粒黑點在他露出棉花的襖領上爬動着,也許是虱子,也許是日暖出窩的小飛蟲,它的腳步聲如飛起的麥殼影兒在地上緩緩慢慢移。

    司馬鹿盯着那爬動的小黑點,叫了一聲哥,說哥你真的不想死?說你要不願死了我就到城裡去賣一次腿皮送你住院去,可我就怕錢花了,人反而死得快捷了,說這幾年村裡不是有幾個賣房賣地去做了手術嗎,做了手術反倒不出仨月就人财兩空了,到時候人财兩空你更後悔哩。

    司馬藍不言不語,臉上的灰凄依然又沉又厚。

    杜柏把目光從那臉上溜過去,說虎,親哥弟兄一場,來人世走馬觀花一場,死馬也該當活馬醫,何況人家說縣醫院有了新機器,雖然貴一些,可卻是專門為做咱這号手術備的哩。

    于是,司馬鹿長默不語了。

    司馬虎看了一眼羊群,又看了杜柏,噼啦一下把目光尺子樣打在司馬藍臉上去,盯着那張臉就像看着他一字不識的一頁書,待杜柏的話飄落在地,他就硬硬梆梆含怨啧怒道,說四哥你要不想死你就早說呀,何苦領着我們來墳地劃半天。

    不就是到教火院?割一塊腿皮賣掉嘛,我左腿上沒好皮右腿上還有手巾大的一塊呢,司馬虎說着拍了一下右大腿,說四哥你說一聲就是了,犯不上為墳地打我一巴掌,犯不上好像是我和五哥讓你得了喉病,是我們逼你去死樣,不就是在右腿上割一塊皮子賣掉嘛。

     司馬虎說:“我們明兒就去賣皮行不行?” 司馬藍久久遠遠地沉默着,他在灰黑厚重的沉默中轉過身,跟着白色的羊群朝村裡走去了。

    村裡已經有午時的炊煙舒緩袅袅地升上來,人間的氣息馨香烈烈地撲進他的鼻子裡。

    就是這一刻,那個驚天動地的念頭又一次轟轟隆隆地在腦裡城牆倒塌一樣響起來,人世悲劇的血色大幕雲開日出地拉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