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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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開成花災的玫瑰不是燦爛,而是荒涼。

    一個荒涼的玫瑰原始叢林,兇險得無人涉足。

    這個家的人從來不去後院,夏天傍晚的烤肉,也隻在石頭廊沿上烤。

    蘇荒涼的頭發落入荒涼的玫瑰叢林,無聲無息,毫無痕迹。

    就是把蘇往玫瑰裡一扔,人們也會到很久以後才記起,咦,有一陣子沒見蘇啦。

    扔蘇也不費事,她常悶聲不響喝得死醉。

     晚江眼睛瞄到一排一排的空酒瓶上。

    誰會想到站着的全是軀殼,靈魂早已被抽走?何止靈魂?精髓、氣息,五髒六腑。

    空殼站得多好,不去掂量,它們都有模有樣,所有的瓶子全是暗色或磨砂玻璃的,誰都看不透它們。

    幾次聖誕,瀚夫瑞心血來潮,要喝櫃子裡某一瓶珍藏。

    晚江就把心提到舌根上。

    她在這時候不敢去看蘇,她知道蘇的臉白得發灰,也成了一個酒瓶,空空的沒一點魂魄了。

     路易還在講他對股票的見解,深棕的頭發激動地在他額上一顫一顫,他在生活中也是個拉拉隊長,助威地揮着手,助興地蹬着足,笑容也是要把他過剩的勁頭強行給你。

    不要可不行,他不相信世上有不要“勁頭”的。

    往往在這個時刻,晚江會恍恍地想起蘇。

    她感到路易笑得太有勁,笑容也太旺,她招架不住;她倒甯可同蘇歸為一類。

    這宅子裡人分幾等。

    路易和仁仁是一等,瀚夫瑞為另一等,剩下的就又次一等。

    九華原想在最低一等混一混,卻沒混下去,成了等外。

     奇怪的是瀚夫瑞每次去開酒櫃門時,總是變卦。

    他自我解嘲地笑笑說:“大概喝起來也沒那麼精彩。

    ”他意識到消耗自己一生珍藏是個不吉利的徵兆,是人生末路的起始。

     電話鈴響了。

    瀚夫瑞順手按下機座上的對講鍵,連着幾聲“哈羅”。

    那頭沒人吭氣,晚江盡量不露出望眼欲穿的急切,以原有的速度咀嚼水果。

    瀚夫瑞朝路易無聲地“噓”了一下,制止他嘩嘩地翻報紙。

    三人都聽着那邊的沉默。

    之後電話被挂斷了。

    瀚夫瑞看晚江一眼。

     過了兩分鐘,電話鈴又響。

    瀚夫瑞抱着兩個膀子往椅背上一靠,表示他不想礙晚江的事。

    晚江心一橫,隻能來明的。

    她捺下鍵子。

    “請問劉太太在嗎?”機座出聲了,聲音水靈靈的。

    路易起身走了出去,想起什麼急事需要他去張羅似的。

     晚江用劉太太的音調說:“是我呀,怎麼好久不來電話呀?”她眼睛餘光看見瀚夫瑞把電視的字幕調了出來。

    女人問劉太太方便說話吧?晚江知道下面該發生什麼了,手抓起話筒,說:“方便的方便的,不方便也得行方便給你呀。

    ”晚江拿過記事簿,一面問對方是訂家宴還是雞尾酒會的小食。

    笑嘻嘻的晚江說自己不做兩千塊以下的生意,圖就圖演出一場“美食秀”,又不真靠它活口。

    對方馬上變了個人似的,用特務語調叫晚江在十分鐘之後接電話。

     晚江撤下早餐,端了托盤向廚房去,事變是瀚夫瑞作息時間更改引起的。

    九點到九點半,該是他淋浴的時間,這禮拜他卻改為先早餐了。

    她悄悄将電話線的插座拔出一點。

    然後她到廚房和客廳,以同樣辦法破壞了電話線接緣。

    再有電話打進來,瀚夫瑞不會被驚動了。

    二線給路易的電腦網絡占着;至少到午飯前,他會一直霸着這條線路。

     十分鐘之後,晚江等的那個電話進來了。

    她正躺在浴盆裡泡澡,馬上關掉按摩器。

    她聽一個男中音熱烘烘地過來了:“喂?”她還是安全起見,說:“是訂餐還是講座?“她聽了聽,感覺線路是完好的,沒有走露任何風聲,便說:“喂?” ※※※ 洪敏又“喂”一聲,他知道晚江已經安全了。

    “你在幹嗎?”他問。

    還像二十多年前一樣詞彙貧乏。

    她說:“沒幹嗎。

    ”他們倆的對話總是十分初級,二十多年前就那樣。

    百十來個詞彙夠少男少女把一場壯大的感受談得很好。

    他們也如此,一對話就是少男少女。

    洪敏問她吃了早飯沒有。

    她說吃過了。

    他又問早飯吃的什麼。

    她便一一地報告。

    洪敏聲音的持重成熟與他的狹隘詞彙量很不搭調,但對晚江,這就足夠。

    她從“吃過早飯沒有”中聽出牽念、疼愛、寵慣,還有那種異常夫妻的溫暖。

    那種從未離散過的尋常小兩口,昨夜說了一枕頭的話,一早聞到彼此呼吸的小兩口。

    洪敏聽她說完早餐,歎口氣,笑道:“呵,吃得夠全的。

    ” 那聲笑的氣流大起來,帶些沖撞力量,進入了晚江。

    它飛快走在她的血管裡,漸漸擴散到肌膚表層,在她這具肉體上張開溫熱的網。

    浴室是黑色大理石的,頂上有口闊大的天窗。

    陽光從那兒進來,照在晚江身上。

    這是具還算青春的肉體,給太陽一照,全身汗毛細碎地癢癢,活了的水藻似的。

    她說你費九牛二虎之力打電話給我,就問我這些呀?他說,我還能問什麼呀。

    兩人都給這話中的苦楚弄得啞然了。

    過了一會兒,洪敏問:“老人家沒給你氣受吧?”晚江說現在誰也别想氣她,因為她早想開了,誰的氣都不受。

     洪敏總是把瀚夫瑞淡化成“老人家”。

    她知道其實是他口笨。

    他跟九華一樣,是那種語言上低能的人。

    就是把着嘴教,洪敏也不見得能念準那三個音節的洋名字。

    正如九華從來念不準一樣。

    洪敏對兩個音節以上的英文詞彙都盡量躲着。

    為此晚江心疼他,也嫌棄他。

    因為嫌棄,晚江便越加心疼。

     末了,就隻剩了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