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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葡萄晚上把網栓在河上,早起拾了四五條半斤重的魚。

    二大和她瞅着魚發愁,不知打哪兒下手拾掇它們,也不知魚該怎麼做熟。

    兩人把魚翻過來撥過去,掉下幾片魚鱗來,葡萄突然就想起小時看見母親收拾魚的情形。

    她用手指甲蓋逆着魚鱗推上去,魚鱗給去掉了一行,露出裡面的滑溜溜的嫩肉來。

    他倆對看一眼,全明白了,用大拇指指甲蓋把五條魚的鱗刮淨。

    地窯裡腥得二大氣也緊了,喉頭收攏,腸胃直往上頂。

    他一輩子沒聞過這麼難聞的氣味。

     “咋做熟呢?”葡萄把魚尾拎起,偏頭看看它們。

     “掌上水煮煮?”“多擱點辣子?”“有醬油可就美了。

    老沒吃醬油了。

    ”“有醬油啥都吃着美。

    ”在大食堂入夥,各家的鍋早交出去煉鋼了。

    油瓶挂在牆上,灰土長成了毛,拿起來底朝天倒控,一滴油也控不出來。

    二大想了會,找出根鐵絲,把魚穿成一串,叫葡萄在下面架上火烤。

    葡萄用些碎柴把一小堆炭渣燒着,活兩邊放兩個闆凳,又把穿魚的鐵絲系在闆凳腿上,魚就懸空在炭火上方。

    一會兒魚尾給燎着了,燒成黑炭,魚身子還在滋滋冒血泡。

    二大把它們重穿一回,讓鐵絲從尾巴上過去。

    不一會響起了鞭炮,兩人都往後竄,再看看,是魚眼珠給燒炸了。

    二大笑起來:“日你奶奶,想吃你這一口肉,你還放個響尼吓我!” 十個魚眼珠響成五對二踢腳。

    葡萄和二大好久沒這麼笑了。

    笑得連花狗叫都沒理會。

    聽到打門聲兩人才收斂聲氣。

     “誰?!”葡萄問。

     “我。

    ”外頭的人大聲說。

     她聽出是史春喜的聲音。

     “啥事?”她問道,眼睛看着二大的腰杆、胸、肩膀,最後是滿頭雪白頭發的腦袋沉進了地窯。

    她說:“恁晚啥事?” “來客了?”春喜在外頭問。

     “你也算客?”葡萄拿出調笑的音調,一邊往台階上走。

    “等我給你開門!”幸虧牆頭加高了。

    一般攔馬牆跻人肩,伸伸頭就能看見下面院子。

    還是當年和他春喜一塊燒磚砌高了牆頭。

    她拉開門栓,見他披一件帶毛領的棉大衣,手裡拿着一個本子。

     “恁香啊!燒啥待客呢?” 她把他往裡讓:“你不算客呀,想啥時來就啥時來。

    ” 史書記來的路上對自己有把握得很,絕不會跟她有半點麻纏。

    現在見她穿着那件補了好些補丁的洋緞小襖,身上馬上就活了。

    他渾身作燒發脹,臉還繃得緊,一口氣把地區書記堅持要葡萄去省裡參加勞模會的意思說了。

    他不讓自己往她跟前去,他小時就知道離她太近他就發迷。

     “我不去。

    我和你說了。

    誰愛當模範誰去。

    ”葡萄說。

     他眼睛往院子裡、屋裡看了一遭、兩遭、三遭。

    嘴裡卻說:“叫你去你得去哩。

    叫誰去誰都得去。

    人家是地區書記。

    ” “地委書記叫我吃屎我也吃?” “你說你這人,狗肉不上席!” “狗肉可上席。

    食堂吃菜團子吃老多天了,看狗肉上不上席!”沒說完她自己樂起來。

     春喜已經下了台階,站在院子的桐樹下了。

    “嗬,在做魚呢。

    ”他看看那串黑乎乎的魚,笑着說:“咋不把魚肚子剖開?下水得取出來。

    我在部隊見過炊事班拾掇魚。

    ” “我可愛吃魚下水。

    ”她嘴巴犟,心裡卻一開竅,原來魚下水是要掏出來的。

     他想,不知她是不是藏了個男人在屋裡。

    他清理了一下喉嚨,吐一口痰又用鞋底把痰搓搓,一邊笑着說:“别躲啦,出來吧,我都看見啦!” 葡萄問:“你啥意思?”她抹下臉來。

     他想她惱起來的模樣真俏。

    “你那牆修再高,能擋住我這個軍隊裡專門爬電話杆的?我聽見這院裡有人說話,有人笑哩!” 葡萄真惱了,指大門說:“滾。

    ” “他能來我不能來?”他眼睛戲弄地死盯着她。

     史書記恨自己恨得出血:看你輕賤得!她也配你?!她脫光了給你,你都不稀罕!你這麼招惹她算幹啥? “他就能來,你就不能來!”葡萄說着就伸手來推他。

    她的手抓在他大臂上,使勁往台階那裡搡。

    他也惱了,怎麼她還象幾年前那樣對他?他已經是公社書記了,是全縣、恐怕也是全省最年輕有為的公社書記,哪個年輕閨女不想讓他擡舉擡舉?她還把他往外趕?他掙開她的手,兜住桐樹轉了個圈,就往她屋裡去。

    她藏着個誰呢?五十個村子的男人全扔一鍋裡煉煉,也煉不出一個史春喜這塊鋼來。

     他進了她的屋,裡頭漆黑。

    他從大衣兜裡抽出手電就照。

    鬼影子也沒有。

    他進來之前明明聽見有男人聲音。

     這時葡萄在他身後說:“櫃子裡哩。

    ” 他覺着堂堂公社書記揭人家櫃子好沒趣,她“蹭”地一下擠開他,“蹬蹬蹬”走過去,拉開櫃門。

    就是這個櫃子,當年做了葡萄的工事掩體,八十七歲的春喜低檔在外。

    那是她婆婆陪嫁的櫃子,上頭雕的梅、蘭、竹、菊工法細巧,上的漆都掉差不多了。

    土改時葡萄硬是把這櫃子要到了手。

    春喜那時還小,不過對這櫃子記得很清楚。

    櫃子裡裝的是幾斤麻和一包沒紡的花。

     “人家書記看你來了,你還擺架子不出來?”葡萄對着一包棉花幾斤麻說道,斜刺刺給了春喜一眼。

     “誰看呢。

    ”他好沒趣。

     “咋能不看看?寡婦不偷漢,母雞不下蛋。

    ” “我是來和你說開會的事。

    正經事。

    ” “可不是正經事。

    ”葡萄拿那種不正經的眼風瞅他。

     “地委書記和你認識,我咋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

    ” “丁書記說,打日本他就來過你家,弄錢弄糧。

    他說還清過你去他家坐坐哩。

    你咋沒告訴我?” “地區書記比你官兒大不?” “敢不比我官兒大?” 他沒見過比她更愚昧的女人。

    大煉鋼鐵的時候連小腳老婆兒都知道地區書記是多大的官兒。

    這麼愚昧他怎麼還是把她摟住了?他這時在她後首,看着她梳頭沒梳上去的幾縷絨絨軟發,打着小卷兒,在她後脖梗上。

    他還沒來得及反應,她身子已在他懷裡了。

    他心裡啐自己,你賤呀!就配這種愚昧女人? 她也不動,不掙不蹦達。

    臉對着大敞肆開的櫃子門站着,任他在她背上來勁,勁頭太猛,他一陣陣哆嗦。

    他的手電熄了,他已和她臉對臉、懷對懷。

     他的手又成了十五歲的手,伸進她舊緞襖下面。

    十五歲那時他的手想幹沒幹成的事,這時如了願。

    他的手給摸到的東西吓了一跳,縮一下,再出手成了男子漢的手了。

    這一對東西咋這麼好?讓他明天不當書記也願意。

    他的手馬上就又饑了,要更多的。

    它開始往下走。

    走到最底,他差點叫出來:她推我搡我是裝蒜呢!他閉上眼,手給淹沒了。

    說不定這女子真是閨女身,自己身子饞成這樣都她也不明白。

    春喜把她抱起就去找床。

    上到床上,他的棉大衣已落到半路,他去撿大衣時,撿回手電。

    要是閨女身手電能照出來不能?他半懂不懂。

     “别照了。

    那是你哥的。

    ” 他跪在床上,以為自己驚得問了一聲:你說啥?!其實他什麼聲音也沒出。

     “上來呀,你嫌你哥呀?人家是英雄社長哩。

    英雄去的地方你不去去?” 他突然抽她一個耳掴子。

     葡萄哪兒是讓人随便抽的?她赤着身體跳起來,又抓住門邊的鐵鍁。

    自從五年前他深夜撞門,她一直把那鐵鍁留在屋裡。

    他眼睛在黑暗中不頂事,她的手腳在黑暗裡都是眼睛。

    她雙手持鍬把,就和他軍事訓練中拼刺刀似的拉開兩腿,前弓後挺地把鐵鍬的鋒刃挺刺過去。

    到底當了兵,上過前線,他從聲音判斷她出擊的方向,憑本能閃過了她的武器。

    他已摸起手電筒,一捺,吸一口冷氣,白色光圈裡,這個赤身的雌獸簡直是從遠古一步跨到眼前的。

    他要的是這麼個野物?“當”的一聲,他的手電讓鐵鍁挑起來,砸在地上碎了。

     她瘋了一樣撲上來,左、右手一塊揮舞,把他臉打成個撥郎鼓。

    他沒想到她撒野時勁有多麼大,竟被她壓在了身下。

    她的肉又滑又膩,他氣瘋了。

    她不嫌棄他那醜哥哥,倒不讓他儀表堂堂的春喜嘗嘗。

     不多久他以一場猛烈的快活報了仇。

    他想,連個愚鈍女子我都治不住,我還治五十個村呢!不過等他完事時他又覺得懊惱;她癱軟地挺在床上,嘴裡發出又深又長的歎氣聲,象小孩子饞什麼東西,可吃到嘴了,煞下頭一陣饞之後呼出的氣。

    他回過頭去細嚼滋味,辦事中她好象還哼唧了幾聲,怎麼弄她她怎麼帶勁,吭吭唧唧到最後打起挺來。

    他越想越懊惱;這不成伺候她舒服了? 史春喜一連幾天想着這件讓他窩囊的事。

    葡萄果真說到做到,就是沒去參加勞模會。

    從外省也來了不少人,參觀她的豬場,史書記大面上還得和她過得去。

    到了臘月,豬出欄了,比頭一年的收入多了一倍。

    整天有人搭火車搭汽車跑來學習葡萄的經驗。

    葡萄給弄煩了,對人們說,她的經驗他們學不了,他們不會待豬們好。

    那些來學習的人都說他們一定要象她一樣好好待豬。

    葡萄說卻說他們都不會好好待人,能好好待畜牲?當着一大群手裡拿筆記本拿筆的人,她進了裝糠和麸子的窯洞,把門在她身後一帶。

     史書記直跟人道欠,說王葡萄個性比較個别,不喜歡自吹自擂,她意思是說:對待豬,就要象對待親人一樣。

    他又替葡萄把養豬經驗總結了一下,歸納出一、二、三來,讓各省來的人用心在小本上做下筆記。

    最後他語氣深重地說,王葡萄同志最重要的一點,是她的純樸。

    她沒有虛華,對任何事任何人都一樣,本着純樸的階級感情。

     他自己也讓自己說醒了。

    葡萄的确是個難得的、很真很真的人。

     這天史書記正在給來取經的人談一、二、三條經驗時,地區丁書記來了。

    他和葡萄打了個招呼,就擺擺手,叫葡萄先忙她的,忙完再說話。

     葡萄“砰砰砰”地剁着喂豬的菜邦子,笑着說:“您有話快說,我啥時也忙不完,除了晚上挺床上睡覺。

    ” “我去省裡開會,沒見到你出席呢。

    ”丁書記說。

     “您看我能出席不能?又下了恁多豬娃子。

    ”葡萄說。

     “找人幫個手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