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節

關燈
、吐着……在我準備口頭陳述的日子裡,我上百遍地一個音節一個音節地背誦着這些詞,對着鏡子,糾正自己唇舌齒的動作,希望它們被我千呼萬喚之後,會在此刻同我親熟,親熟得成為我聲帶、唇齒、嗓音的一部分。

    這時我絕望地意識到,這些百腳蟲一樣長的詞彙,在我口中将永遠是些異物。

    我在翰尼格一個人的鼓掌聲中結束了陳述。

    其他的手此刻也醒來,跟着拍起巴掌,一聽就懂:謝天謝地,你可完了。

     我急速查看移動電話的記錄,是“器官掮客”打來的。

    他說為我找到了一個出價最高的買主。

    我說我的經濟恐慌暫時得到緩解:教會一群好心人為我捐了八百六十元錢。

    捐客很不開心,說他為我費了那麼多口舌,全部工作時加起來少說也有四十個鐘點;就算他一個鐘點掙十塊錢,我也該賠償他四百塊。

    我說我剛得到的八百六十元捐助已變成了房租、水電和煤氣費用,我現在又是不名一文。

    他說美國廢除了奴隸制已有一百四十多年,你難道要我為你工作的四十個鐘點算奴隸工作時?我說:錯了,美國廢除了奴隸制至今是一百三十八年。

    他說:好吧,算它一百三十八年。

    不過你打算什麼時候付我這四百塊錢?我說我是要錢沒有,要命有一條。

    他靜默一陣,說:那行,就來個“命一條”吧。

     我把這話告訴裡昂,裡昂說:你完了,這位掮客最大優點是說話算數。

    倘若他真的來跟你要“命一條”,你怎麼辦? 我說中國人死都不怕,還怕“命一條”? 裡昂把濃黑的目光定在我臉上。

    半晌他說:你從哪兒弄來的大麻? 我說我什麼時候用了大麻? 算了。

    那小子賣給你什麼價? 我不吱聲了。

     他走過去關掉音響組合,又走回來,同我面對面坐着。

    他賣給你什麼價? 他請客,我抽了幾次。

     哦。

    味道好的話你再去找他買。

    他什麼時候請你客的? 早了。

    聖誕節剛過的時候。

    當時我在跟他談交易。

    我看着他在茶幾上飛快動彈的右手,在彈奏他腦子裡一個樂句。

    靜默而瘋狂的彈奏突然停止,裡昂抓起電話。

    電話剛撥通,他又改了主意。

    他說:走,去一趟“無出路咖啡館”。

     我問幹嗎去。

     那裡人多,他不敢要你的“命一條”。

     他說着抓起我的大衣,替我穿上。

    我的頭發掖在了大衣下面,他的手指冷飕飕地劃過我後脖頸,将我的頭發輕輕撩出來。

    裡昂的愛撫愛憐一向這樣漫不經意,這樣随便和細膩。

    他這動作在上阿花那裡做過多少遍呢?那清涼細風一般的觸碰。

    有時我覺得那些觸碰不是來自一具肉體,而是來自那肉體的知覺。

    而接受那些觸碰的,也不再是實存的我,也是無形的那部分我,是水銀一般不可捉摸的我的感知。

    他的手牽住我的手走進“無出路咖啡館”,我突然很想明白我們的肌膚和知覺接觸的意義。

     他看見了角落裡坐着的四個人;其中一個是“器官掮客”。

     裡昂大而化之地跟四個人打招呼:Hi。

     三個人都回了禮:Hi。

     隻有掮客卻悶下頭,呷了一口瑪格麗塔。

    他臉埋下去時眼并不閑着,盯着裡昂和我握着的手。

    等他咽下那細長的一口瑪格麗塔,他臉上有了譏笑的陰影:他明白了我特别想明白的——我和裡昂兩隻手相握的意義。

     媽的裡昂,要麼四百塊,要麼命一條。

    想好了來告訴我。

    掮客說。

     你好好看看,裡昂說,這女人的命不是她自個兒的。

    懂沒懂? 你是說,她是你的? 沒錯,是我的。

     在你拿出四百塊錢之前,她是我的。

    掮容看看我,他的不懷好意一點兒也不想瞞誰。

     你要把她怎樣? 别付那四百塊,你很快就知道我要把她怎樣。

     裡昂又站在那裡盯了他幾秒鐘,拉着我便走。

    我完全不知道該對裡昂的所說所為怎樣反應。

     我們剛走出咖啡館,掮客追上來。

     裡昂說:不是沒商量嗎? 是沒商量。

    除非你出四百塊,或者兩千毫升的血。

     裡昂想了一會兒,說:你什麼時候要血? 下禮拜一,我一個客戶要做手術,需要準備兩千毫升的血。

    她信不過醫院血庫的血。

    換了我,我也信不過。

    這年頭。

     她什麼血型。

     O型。

    媽的,要是其它血型我用着你嗎?這老巫婆六十九歲,得了乳腺癌,已經晚期了,所以下周一必須手術。

    一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