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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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我就及時爆發一陣大笑,或大聲胡謅一句對某人某物的恭維,或瞎編一段我父母的問候。

    總之立刻掐斷勞拉的思路。

    安德烈的祖母和母親都有那種烈性大笑,一觸即發,任何一個人的笑都會觸發她們的。

    老祖母一條手臂搭在我肩上,口口聲聲叫我“甜品”。

    她指着從禮品盒裡取出的一隻小陶罐對我說它多麼珍貴,裡面的蜂蜜是一群隐士釀的;因為隐士們心靈潔淨,又隐居在深山老林,他們釀的蜂蜜滋味異常地好。

    她要我嗅一嗅,我便像狗那樣打着響鼻地嗅了兩下。

    勞拉正巧又把話題扯到了鑽戒上,阿書偏偏要人來瘋,跳着腳非要“瞻仰”一番。

    我急中生智地将那罐隐士蜂蜜一把摟進懷裡。

    再學着美國女人接受禮物時的眉飛色舞、長噓短歎、受寵若驚:哦,太棒了!從來沒聞過這麼香的蜂蜜!老祖母急着搶白我:這個盛蜜的陶罐也是隐士們自己燒的!每個罐子都不重樣,每件都是藝術品!我說:真的?!老祖母說:我搜集了不少這樣的陶罐,從來沒見過重複的!我的表情大概接近電影中的女演員——每當她們見到崇拜的偶像時的樣于。

    我瞄一眼蜂蜜罐上的小卡片:是安德烈的母親贈的。

    我立刻起身給了母親一個重大擁抱,說:謝謝!……這麼甜蜜的禮物!阿書這時賣弄了一句“莎士比亞”:“把甜蜜的給甜美的”。

    我突然發現安德烈的母親和父親交換了一個古怪的眼神,同時所有人都不安地沉默了。

    我這才看見已到我身邊的老頭——安德烈的繼祖父。

    老頭兒伸出布滿老年斑的手,從我手裡奪過那罐蜂蜜。

    他有一雙渾濁的童稚眼睛,還有兩歲左右的孩子對所有權的認真神态。

    他說:這是送給我的。

    我剛剛完成感謝的擁抱,姿勢尚未收攏。

    他又說:你沒看卡片上受禮者的名字嗎?他微微一笑,完全是個懂道理的孩子在吃了虧或受冷落時的克己微笑。

    他說:這是我的名字啊。

    我知道自己的臉紅了,也知道在此刻臉紅是很糟的。

    可我拿自己越來越紅的臉一點辦法也沒有。

    沒有一個人出來打圓場,我的窘迫似乎很有感染力,它把每個人都困頓在一個僵局裡,坐立不是,哭笑不得,呆看着繼祖父兩手捧着那罐蜂蜜,踽踽走回座位。

    他一共隻得到兩件禮物,另一件是個計步器,給得過偏癱的老人練習走路用的。

    我剛才險些讓他可憐的禮物又損失一半。

     “過節是很累人的事。

    ”安全部來的人說。

    他已将表格填得差不多了。

     “的确累人。

    ” “你指填表格還是過節?” 我笑笑說:“都累。

    活着就累。

    ” “沒錯。

    ”他笑起來。

    這是他第一次好好地笑:“這話不該你說。

    該我這個歲數,這個職業的人說。

    你正在做我們美國外交官的未婚妻,你說累,不大合适。

    你看,你們定在六個月之後舉行婚禮。

    婚禮之後,你才真正開始體味什麼叫‘累’。

    ” 我想他倒真不如看上去那麼乏味。

    我發現自己又朝那張名片上看一眼。

    這回看得不那麼馬虎了,看見了他的名字。

    他叫約翰。

    芸芸衆生,其中有百分之十的男人名叫約翰。

     “你抽煙嗎?” “不抽。

    ” “喝酒嗎?” “不喜歡喝。

    不過也不反感。

    ” “你隻需要說‘是’或‘否’。

    ” “這些也要填到表格裡?” “這些是必要提問。

    如果你吸大麻,國務院可要操心了。

    ” “大麻?” “你用過嗎?‘是’還是‘否’?” “否。

    ” “有沒有欠賬——欠信用卡公司,電話公司的賬?” “也算正式提問?” “是的。

    ” “如果我欠賬,能說明什麼問題呢?”我做出純粹與我無關的好奇模樣。

     約翰停下了填寫。

    “你欠誰的賬?”不等我及時回答,他馬上接着說:“我調查過一個案子:一個外交官的妻子瞞着丈夫到處借錢,買首飾,買衣服。

    什麼都買。

    這非常危險。

    ” “哦。

    ” “想不想知道它為什麼危險?” “想知道。

    ” “如果一個人經濟上陷入危機,他很可能會在道德上出界。

    比如——隻是比如:一個敵國情報機構了解了你的經濟危機,又抓住了你道德上的弱點,就會用錢來誘你出賣你自己國家的情報。

    ”他停頓一下,等待這個陰險的邏輯在我的身心彌漫。

    “你是否欠賬?”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