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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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嗎? 他就這麼說的。

    裡昂還說,我這人不相信慈悲精神,隻相信愛,我愛我的妻子,其次我愛我将來的孩子。

    他非常坦誠。

    所以我兒子說他很酷。

     是的,他是很酷。

     男人發出太監的笑聲,說:我第一次碰到你和裡昂這樣能相互欣賞的一對兒! 謝謝。

     别客氣。

    如果不是裡昂,我的兒子要等到五年或七年或十年以後才能做手術。

    …… 王阿花想:好了,疑團馬上要瓦解了。

    她說:是的,他也是這麼跟我說的。

    我為您兒子感到慶幸。

     你猜我兒子怎麼說?對了,他才五歲。

    他三歲的時候醫生發現他腎功能很糟。

    四歲時醫生跟我宣布,我兒子死定了,除非能在兩年之内做腎移植手術。

    裡昂大概跟你說了:我不會再有第二個孩子,因為我和我的伴兒當時是找了個女人來生孩子。

    這孩子跟他母親毫無關系,他隻屬于我們倆。

    ……裡昂屬于那種對同性戀同情的思想開明者。

     是的。

    裡昂是那種充滿自由思想的人。

    王阿花随口答着,心裡卻想,其實裡昂誰也不同情;誰愛幹什麼幹什麼,誰愛是什麼是什麼。

    他對一切都無所謂,包括他自己。

    否則他怎麼這樣無所謂就出賣了自己一個腎髒? 王阿花不知道自己怎麼就挂上了電話,隻記得那邊的太監笑聲持續了太長時間,她來不及等他笑完就挂斷了他。

    她朦胧記着裡昂那個腎價值五萬塊,移植手術将在兩個星期後進行。

     她當晚來到海青的住處。

    那時海青還住在一座被火焚燒成廢墟的房子裡。

    海青把廢墟改建得大緻可以住人。

    她告訴海青裡昂如何撒彌天大謊,說他把那份錄音室的助手職位重新拿到了,從此他會本本分分上班、下班,用一份穩定收入使她無憂無慮地度過孕育期和哺乳期,他甚至向她保證在這段期間内他不會在音樂裡放縱自己,因為若想保持一份固定收入,必須像所有中産階級那樣,使生活規律起來,醉生夢死地聽音樂和寫音樂,都将破壞這種單調、乏味的生活節奏。

     王阿花說:海青,這太恐怖了,一個人甯願犧牲自己的腎也不犧牲他無拘無束的生活方式!他荒誕得到了兇殘的地步,還是兇殘得到了荒誕的地步,我弄不清楚。

    但我絕不願意參與他對自己的摧殘,我絕不要做他對自己摧殘的理由。

     王阿花嚎啕大哭起來,海青上去摟住她。

    她從那以後便留在了海青懷抱裡。

    海青當晚給裡昂打了電話,說裡昂你這王八蛋,虎毒還不食犢子呢,你連自己身上的肉都吃得下。

    好好留着你那操蛋的腰子吧,王阿花沒有你也照樣生孩子。

     王阿花卻一聲不響地獨自去了醫院,做了引産手術,她感到五個月的胎兒停止了遊動,被那昏暗溫暖的一泓水淹沒,沖刷到冷冰冰的彼岸去了。

    她奇長的睫毛飛張着,朝向白色的天花闆。

    她沒有繼續去想那個胎兒,她在一片白色的天花闆上看見了十歲的自己。

    十歲的她在一聲槍響後雀躍起來:爸爸!狐狸中彈了!……她正要跳出灌木叢,向金紅色獵物跑去,父親一把抱住她。

    父親高大的軀體在她面前矮下來,她覺得父親雙膝跪下了。

    父親兩隻大手捧住她冰冷的小臉蛋,說:蘇珊娜,你得永遠記住,爸爸非常愛你;爸爸隻有你一個人可愛,爸爸永遠都想守在你身邊。

    ——好了,去撿那隻狐狸吧。

    撿回來給你做一個漂亮的大衣領子!父親的手輕柔地一送,她便被撒向雪原。

    雪原的那一邊是樹林,在白雪和藍天之間如同碳素鉛筆的潦草塗抹。

    十歲的女孩正彎腰去欣賞火一樣的狐狸,一聲槍響從身後傳來,與她的臉頰間,隻是個極窄的錯過。

    她向父親喊起來:爸爸,别開槍啦,狐狸已經死啦!……然而第二槍、第三槍接着響起,子彈從她的發梢、她的肩膀擦過。

    她本能地趴在雪地上。

    同時喊道:爸爸,别打了,再打就打着我了!……父親卻持續勾動扳機。

    她順着後坡滾下去,滾成一個大雪球。

    她邊滾邊哭喊:爸爸,是我呀!你怎麼了?!爸爸,别向我開槍啊!……子彈卻越發密集,在她前後左右濺起雪塵。

    她幼狐一般竄入樹林,被子彈震落的雪,大片大片砸在她頭上。

    她不再出聲,判斷這是個噩夢還是真實。

    等到一切都歸于寂靜,太陽移到天空中央時,她聽見沉悶的一聲槍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