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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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拿我開心,他真請得起我吃頓漢堡或熱狗。

    他很可能吃、住不愁,有筆救濟金,乞讨來的錢是第三産業。

    翰尼格告訴我,知道我這樣的生活狀況他又悲又憤,因為他曾在報紙上讀到一個有關美國社會福利的報道,有一家五代的單身母親,全是在十五歲前生了非婚子女,每月國家提供他們三層樓的宅子,共五間卧室、三個浴室,全部救濟金相加是五千五百元。

    他瞪着褐色大眼珠:五千五百元啊!全部免稅不要買任何保險,比我這樣一個教了幾十年書的教授工資高一倍——我工資的百分之三十五要納稅!我們納的稅有一部分就給了這樣的“貧困階級”了! 他端起我為他倒的礦泉水,牛飲一陣,這才想起他怎麼跑了題。

    他該對我流淚這個局面做點什麼才對。

     他拿了張不太幹淨的餐巾紙,走到我面前,遞給我。

    跟李師長遞毛巾給我母親的動作基本相仿。

     我接過餐巾紙,心想它不夠幹淨可别把我眼睛擦發炎了。

     他五短地站在我面前,良久,又轉到我側面,屈下身,摟了摟我的肩膀。

     這個動作是不必和他計較的,美國男人看見女人流淚,一般都是先遞面巾紙,然後上來摟抱一番,同時說:會好的,一切都會好的。

     翰尼格五短的手指在我肩膀上拍了拍,說:會好的,一切都會好的。

     我等着他結束這套成規的安慰動作。

     他卻埋下臉,嘴唇在我頭發上觸碰一下。

    他等着我的反應。

    我一點反應也沒有。

    碰碰頭發,我如果能得到獎學金,也問題不大。

    他卻把手移到我臉頰上來了。

    我想,看來九千塊錢獎學金不會便宜我的。

    我用手抓住了那雙想往我脖子去的手。

    這手摸摸也摸得出多五短。

     翰尼格教授卻以為我這雙手是迎合他的。

    他一下把我從沙發上拎起來,然後揣進他的五短胸懷。

    這油可揩得大了點。

     我不傷和氣地掙了掙。

    翰尼格還是明事理的,也算老實,便放開了我。

    我偷偷瞥他一眼,他五十歲的臉羞臊得通紅。

    我的估計沒錯,他身上還是有美國中西部農民的質樸。

     我母親這時在我心裡嘀咕一句:别把事弄得太僵。

    她通過我對翰尼格教授微嗔地看一眼,意思是:你也忍心下手?你還嫌我不夠慘? 翰尼格教授良心還是無可指摘的。

    他越發羞愧,低聲說:我隻是想安慰你……對不起,我忘了你是個東方人。

    我隻是把你看成個晚輩,想給你些安慰和鼓勵。

    千萬别誤會我。

     他果真不那麼難看。

     我說:我不是責怪您的意思……我該向您道歉,今天有點失控。

    真的,請您原諒。

     他擡起又長又密的深褐色睫毛。

    眼睛充滿真誠的感激。

    或許是感思。

    每個教授都簽署過一紙文件:在任何情況下不做對學生有性騷擾嫌疑的動作,不講有同樣嫌疑的話。

    他在我這兒揩的這點油要真落在一個厲害角色手裡,說不定會讓他失去教書資格,至少也會讓他給她一學期的“A”。

    而我的案例不同:不用訛詐翰尼格我也一向吃“A”。

    我要的遠比“A”實質。

    我得要那九千塊。

     他說:系主任那裡,你放心。

     有他這句話,我放心了。

    他會把我發表的兩篇小說誇大地向系主任彙報,反正系主任不會瞎耽誤工夫去找那兩篇玩藝兒來讀的。

    系主任别人不信翰尼格的話還有點作用。

    系主任那張嚴峻凜然的面孔會出現一種厭倦的笑容。

    他一般在核審學生獎學金資格時,都會有這樣的笑容出現。

    他是系裡出版書籍最多的人,認為這個系裡的學生沒有一個人是作家的料;即使有幾塊料也沒有作家必備的好屁股,根本不能好好坐着把一部作品嚴謹、精緻地從頭寫到尾。

    他卻對我吃不準。

    有次系主任來我們班上聽課,正碰上一個同學在讀我的書信體小說。

    他一舉手,翰尼格叫那同學停下來。

    系主任問那同學:這是你寫的?回答說不是,是他代我讀,因為我一在課堂上大聲朗讀即席寫作,英文發音就變得很差勁。

    系主任請那同學繼續讀。

    讀完後他問全體學生:有沒有讓你們誰打瞌睡?同學們說:沒有。

    系主任說:為什麼沒有呢?沒人答得上來。

    系主任說:因為她不寫陳詞濫調。

    她不寫陳詞濫調的原因是什麼?一個同學說:因為她還沒學會陳詞濫調——她不是美國人。

    系主任說:有一點道理。

    但更重要的,是她拿寫作很當真,拿她的教授的要求很當真。

    這所藝術學院給不了你們任何人天賦,但拿教授當真的人,至少能從教授那裡得到技巧和品位,把一樁事講完而不會把别人屎都煩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