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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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師長此刻已轉過臉來。

    但我母親看不見他臉上的表情。

    窗外雨停了,晚照黃黃的,因此李師長的表情完全在黑暗的影子裡。

     我母親平靜地看着她兩腳前面的地闆。

    地闆上深紅的漆已斑駁。

    她搖了搖頭,表示她不記得這麼個馬團長。

     李師長說:馬團長很快要提拔,恐怕我這一師人,就是他來帶了。

     我母親問:那你呢? 我要走了。

     南下打仗去? 軍隊的事情,多半是秘密。

     還是去剿匪? 李師長打斷她的思路:這些事你不要問。

     我母親像那種頂懂事的孩子:受了委屈,卻一點都不想讓大人們察覺她在全力忍受。

    而大人看見的,就是她克制力之下的沖天委屈。

     馬團長是個好人,家裡也沒人了,都讓鬼子殺光了。

    原先有老婆兒子,現在他就單身一人。

     我母親點點頭。

    她已經明白她穿在身上的這件襯衫出自誰的手。

    李師長夫人的手藝。

     李師長悶聲的長歎給我母親注意到了。

     你看這樣好不好?我給馬團長打個電話,明天是星期天,你跟他來我這裡見見面,坐一會兒。

     我母親一聲不吱,一動不動。

     你要願意,可以參加隊伍,做個文書,說不定會派你做個宣傳幹事。

     我參加了解放軍,是不是還能見到師長呢? 見不到了。

     我母親猛地向他轉過臉。

    她這時的臉全在光亮裡,白得半透明。

    濕漉漉的頭發環繞這個小臉蛋,讓李師長五髒都疼她。

    她的模樣這時要擱在我身上,擺在翰尼格教授眼前,一定把獎學金弄到手了。

     這沒辦法呀,小丫頭。

     我母親就讓李師長看,他怎麼把她傷成這樣,讓她心碎成一串接一串的淚珠子,噼啪噼啪往地闆上砸。

    一會兒,地闆上就聚了一小池淚。

     李師長哪裡吃得消這個?他快步走進浴室,拿了那條新毛巾。

    他把毛巾遞到我母親手裡,一面說:我知道。

    我都知道。

     我母親的淚越擦越多。

    她有個奇特的本事,哭的時候鼻頭不會紅,因而掉淚絕不影響她的美觀。

     李師長走過去插上門闩。

    又走過去,反剪雙手,兩條長腿威風凜凜地叉得很開。

     小丫頭,你知道,大軍一進上海,就開始整肅軍紀。

    我不能隻整肅下面,自己作風上不清不楚。

    我有老婆孩子,共産黨反對一夫多妻,我是老共産黨員了。

    你說我能咋辦? 我母親點點頭,完全是個打掉牙往肚裡咽的乖孩子。

     李師長又說:名義上是調任,其實我他娘的心裡清楚得很,就是處罰我。

    有那麼幾個王八蛋就是眼紅,我一顆槍子兒沒挨過,打一仗升一級。

    還有上海小姐送上門給我搞!…… 我母親覺得這話實在粗得可以,相當王八腔的。

    但她這個當口兒上也顧不上挑粗揀細了。

     她說:你為我受處罰了? 李師長冷笑一聲:表面上還升遷了呢。

    派我去淮北,領導治淮,副省長級别。

     我母親一聽“副省長”,心裡一亮。

     她說:那我跟你去。

     輪到李師長不吱聲了。

    他想,媽的,未嘗不可——我沒犯王法呢就按犯王法論處了,不如就犯犯這王法。

    反正老子已經折了兵,夫人賠不賠進去,全在我。

     李師長頂恨戲文裡的陳世美,他這時候突然覺得陳世美有陳世美的三分道理。

     他很快把我母親送回家了,他需要一個人頭腦清醒地好好想一想,做陳世美值不值,要做的話,如何去做。

    他對他媳婦沒有任何記憶,但她最後跟在他馬後面追趕他的身影,此刻在他心上一下一下地剜着。

    當然剜得深剜得狠的,還是我母親靜悄悄流淚的小樣兒。

     我感覺淚水遲遲疑疑地淌在我的面頰上。

    肯定不是我的淚水,肯定是我母親在我體内的延續使眼淚勉強湊夠了分量,在我說到“離鄉背井”時流下來。

    我一直在對翰尼格教授講我如何揭不開鍋,而作為一個外國人,又沒有合法打工資格,隻能在中國餐館受剝削遭壓迫。

    我甚至眼下連受剝削都受不成了,那份菲薄的薪水和一餐免費晚餐都已被剝奪。

    下面就隻有饑寒交迫,喝芝加哥最充足的西北風。

     翰尼格教授不知道我每天文文雅雅地在受着這樣一份赤貧。

    他這才明白,美國最窮的人不叫乞丐,叫留學生。

    乞丐若肯忍受些管束,守點最低紀律,滿可以混成一條不錯的寄生蟲;他們不那麼酷愛流浪和自由,在哪裡有個稍穩定的住所,每月可以領一筆穩定的救濟金。

    就是說,那個非要請我吃晚餐的流浪漢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