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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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謝天謝地。

    他聲音很低,面孔也轉開了去。

    完全是他自言自語不留神嘟哝出聲音來的。

     車門帷幕般的,帶一絲老奸巨猾的遲緩在我們面前打開。

    他先我一步邁進寒夜。

    我緊随他身後,豎起衣領,手縮進袖管。

    他對寒冷似乎很麻木,領口的紐扣都不系。

    他走到一排公用電話前面,其中百分之七十的電話被拆掉了,他語氣平淡地向我解釋:那些毒品販子一般就在這個時刻,在這些電話上辦公。

    因此警察把電話拆了。

    他邊說邊伸手去上衣口袋摸索,然後又去摸褲子口袋。

    我趕緊遞上一枚二角五分硬币,托在掌心,捧給他。

    他卻弓下腰,從舊牛仔靴的鞋幫裡摸出一小卷鈔票,裡面裹着幾個硬币。

    他像是完全沒看見我動作中的讨好。

    我要他明白我徹底落在他手裡,我是自找的要同他淪落天涯,他可得好好待我。

     車站被灰色的燈光照得通亮。

    一切都帶着冰冷的清晰。

    所有牆上,柱子上,椅子上狂舞的塗鴉都在這冰冷透徹的能見度中顯得格外生猛。

    懸在候車長椅上方的電取暖器尚未關閉,在銀灰色空間聚起一蓬蓬橙黃光暈。

    有兩張長椅上暖洋洋躺着兩個流浪者。

    他們的姿态和神情是夏威夷海濱浴場的。

    大概是他們倆擰開了所有取暖器。

    他們要抓緊時間在警察把他們驅人寒冷之前豪華地暖和一回。

     電話在一分鐘之後才通。

    對方顯然不高興在這樣的寒夜中被打擾。

    裡昂連央求帶威脅,最終總算協議達成。

    他對電話大聲說:你要敢晚過半小時我踢你的腚!挂上電話他轉臉對我說:好了,他們馬上來接我們。

     他們是誰?我問。

     跟我們一樣的藝術癟三。

    似乎他看出我想頂撞他:誰是藝術癟三?!他說:恐怕你隻把我看成癟三,拿掉前面的修飾詞“藝術”。

    我說對不對? 我說:你怎麼知道我這癟三前面也冠有藝術兩個字? 我看見你筆記本上有一頁寫:塞萬提斯時代的騎俠小說影響。

     你怎麼看見的?! 從玻璃窗裡看見的。

    他看出我做好一切準備,駁斥他“并非存心”的辯解。

    他馬上來一句:我就是故意看的,我從來不會無意間看見什麼;隻要我無意識,我什麼也看不見。

     你倒蠻誠實。

    我向他慢慢點着頭,笑得老謀深算。

     一流騙子必須是超級的誠實。

    我的朋友都這樣,一會兒你就看見了。

     你是畫畫的? 他們倆是畫畫的。

    就是要開車來接我們的兩個朋友。

    一個是我過去的女朋友,另外那個是她眼下的男朋友。

    她的男朋友是我的至交,從畫畫改行,搞裝置藝術。

    懂什麼是裝置藝術嗎?他見我搖頭,又說:知道馬歇爾·杜香嗎?…… 我覺得我可不能這麼土,對什麼都搖頭,便含混地“嗯”了一聲。

    他很深地看我一眼,把我的無知一眼看到底。

    他說:馬歇爾·杜香是裝置派大師,觀念藝術的首創人之一。

    我的朋友就想哪天變成馬歇爾·杜香。

    我打擊他,想變成馬歇爾·杜香就已經不可能成馬歇爾·杜香了。

     我們并肩走出站口。

    他見我冷得縮作一團,脖子也消失了,便将一條胳膊摟過來,讓我的右肩貼着他瘦骨嶙峋的左胸。

    這樣沒給我添多少熱度,但是個令人暖和的意念。

    抑或說,是種非物質的暖和。

     我想他一定比我年輕。

    我偷偷看一眼他毛茸茸的鬓角。

     你不是畫畫的?我問。

    他的氣味遠淡,似乎很久很久以前,他有段很短暫的抽煙或抽大麻的曆史。

     你為什麼認為是藝術癟三就一定去畫畫?他說:我是弄音樂的。

     真的?! 他一眼看出我的美好誤會,馬上說:唉,不是寫那種奶油音樂的!他停頓一會兒又說:你看上去是聽門德爾松的那種人。

    或者威爾第。

     我說他過高估計我的品位了。

    他間我喜歡什麼音樂。

    我說眼下我最喜歡沒音樂,喜歡耳朵裡清靜。

    我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