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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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看我一眼,用中文對我說:學着點,看我怎麼讓人伺候。

    阿書來美國五年了,對待我自然像對待晚輩。

    她鼻子凍得又紅又亮,用大拇指一戳,說:這小子,他要不看見我們倆是女的,才不會停車。

     他掏出車鑰匙遞給阿書。

    我突然看見他特别濃密,向上卷曲的睫毛。

    我頭一次如此近地去看另一種族的睫毛。

    他向阿書交待淺藍福特的種種怪癖,比如每次啟動它都會向後滑動兩英尺。

    他的睫毛有力地張着,使他有了一副極其聚精會神的面容。

     就在這個時刻,我向他發出了一個笑容。

    我一點兒準備也沒有,這笑容是走火出來的。

    一個剛剛踏上異國國土的二十九歲女人,她束縛不了這個暧昧的、微妙的笑容。

    二十九歲的女人什麼也沒有;她赤貧,無助,隻有這個笑容為她四面八方地抵擋。

    隻要有一線希望,這笑容就會走火地發射出去。

     我馬上看見我笑容的成效:他先是一怔,之後便跟上了我。

    他投給我幽深的一瞥,那是他接受我笑容的收據。

    我感到我心裡出現一股感動;他在對阿書說話,知覺卻在我這裡。

     他說:這樣吧,你們倆全坐到我車上,我把你們載到前面的加油站去。

     阿書說:去加油站幹什麼? 那裡暖和啊,他說,你們等在那裡,讓他們來拖這老東西。

     不行!阿書大嚷起來:拖一次要七十五塊錢! 他清白無辜地聳了聳肩——這樣黑心賺中國窮學生的錢,他也認為非常糟糕,但這不是他的錯。

    我發現他的眼睛轉向我,意思是把我拉成他的一夥,給強硬地索取援助的阿書碰些釘子。

    我對他又來一個微笑。

    我被事情的進展吓一跳:我和他暗中已成了一夥。

     他說:那你想怎麼辦?要你是我,肯把自己的車給陌生人開嗎? 阿書說:反正要我花七十五塊是絕對沒門的! 你聽着,他說,你隻有兩個選擇,一是坐到我車裡去,二是不坐到我車裡去。

    他眼睛和我眼睛的往來,已相當密切。

     阿書頭一次碰到如此不肯上她當的人。

    她摔摔打打地打開她那老車的門,取出她的皮包和我的帆布包,又讓我把後備廂裡一雙舊高跟鞋,一把破傘,一把刮雪的刮子,一件帶舊貨店黴味的短大衣,兩聽可樂搬進淺藍福特。

    她怕人偷她的這些家當。

    搬遷結束,她突然又想不開了,怨憤地大聲說:憑什麼讓我花七十五塊錢?她戴皮手套的手在她的老車頂篷上拍一把,拍出一聲鋼精鍋的聲響。

     因為你不付七十五塊的話,就得付三百塊讓人把它當垃圾拖走。

    他說,他又朝我看一眼,又給了個第三者看不見的笑容。

    現在輪到他忙了:他在淺藍福特裡鑽進鑽出,把一大堆相片,二十來本書和四五十本雜志,一張毛毯和一架七十年代末式樣的錄音機—一清理出來,放進後備廂。

    他解釋說他對兩個女客人毫無準備,車内的清潔整齊程度是單身漢标準。

     阿書安排三人的座次:她和他坐前排,我坐後排。

    車剛開動,她就伸手去調收音機頻道,同時大聲對我說:唉,聽見沒有,這家夥是個單身! 我笑笑。

    突然發現他在後視鏡裡看我,也在笑。

     不過他肯定沒什麼錢!阿書又說,這車還沒有道格拉斯的好!道格拉斯是她的前任男友,據說又窮又帥,又浪漫又不負責任。

    我覺得你不必跟他暗遞秋波,他說不定是個郵差,最多是個中學代數老師。

    你看他的車嘛! 我見他又笑起來,這次笑得更妙,僅是眼睫毛的一張一弛。

    他有一副生動的五官。

    他們都有着生動的五官,因為每一筆畫都那麼濃重。

    因而那笑容一點兒也漏不掉,全被我接住了。

     阿書問他,你是不是教書的? 他說他讨厭教書。

    他說他在少年時代就常聽夥伴們說:實在什麼都幹不了,大不了就去教書。

    他反問:你們倆是留學生? 對,職業學生。

    阿書說,業餘保姆,看護,業餘廚子,業餘情婦。

    阿書說得自己也大笑起來。

    她随便起來比美國人還随便。

    瘦小的阿書在貧嘴時就變得粗大狂放,笑出敲鑼般的洪亮笑聲。

    唉,你不是教書的,那你是幹什麼的? 我?他說,我在外交部上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