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消失在水中——《大師和瑪格麗特》

關燈
一九三0年三月二十八日,貧困潦倒的布爾加科夫給斯大林寫了一封信,希望得到莫斯科藝術劇院一個助理導演的職位,"如果不能任命我為助理導演……"他說,"請求當個在編的普通配角演員;如果當普通配角也不行,我就請求當個管劇務的工人;如果連工人也不能當,那就請求蘇聯政府以它認為必要的任何方式盡快處置我,隻要處置就行……"作為一位作品被禁的大師,布爾加科夫在驕傲和克服饑餓之間顯得困難重重,最終他兩者都選擇了,他在"請求"的後面沒有絲毫的乞讨,當他請求做一個管劇務的工人時,依然驕傲地說:"隻要處置我就行。

    " 同年四月十八日,斯大林撥通了布爾加科夫家的電話,與布爾加科夫進行了簡短的交談,然後布爾加科夫成了莫斯科藝術劇院的一名助理導演。

    他重新開始寫作《大師與瑪格麗特》,一部在那個時代不可能獲得發表的作品。

    布爾加科夫深知這一點,因此他的寫作就更為突出地表達了内心的需要,也就是說他的寫作失去了實際的意義,與發表、收入、名譽等等毫無關系,寫作成為了純粹的自我表達,成為了布爾加科夫對自己的紀念。

     這位來自基輔的神學教授的兒子,自幼腼腆、斯文、安靜,他認為:"作家不論遇到多大困難都應該堅貞不屈……如果使文學去适應把個人生活安排得更為舒适、更富有的需要,這樣的文學便是一種令人厭惡的勾當了。

    " 他說到做到。

    無論是來自政治的斯大林的意見,還是來自藝術的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壓力,都不能使他改變自己的主張,于是他生活貧困,朋友疏遠,人格遭受侮辱,然而布爾加科夫"微笑着接受命運的挑戰",就象一首牙買加民歌裡的奴隸的歌唱:"你們有權利,我們有道德。

    " 在這種情況下,布爾加科夫的寫作隻能是内心獨白,于是在憤怒、仇恨和絕望之後,他突然幸福地回到了寫作,就象疾病使普魯斯特回到寫作,孤獨使卡夫卡回到寫作那樣,厄運将布爾加科夫與榮譽、富貴分開了,同時又将真正的寫作賦予了他,給了他另一種歡樂,也給了他另一種痛苦。

     回到了寫作的布爾加科夫,沒有了出版,沒有了讀者,沒有了評論,與此同時他也沒有了虛榮,沒有了毫無意義的期待。

    他獲得了甯靜,獲得了真正意義上的寫作。

    他用不着去和自己的盛名鬥争;用不着一方面和報紙、雜志誇誇其談,另一方面獨自一人時又要反省自己的言行。

    最重要的是,他不需要迫使自己從世俗的榮耀裡脫身而出,從而使自己回到寫作,因為他沒有機會離開寫作了,他将自己的人生掌握在叙述的虛構裡,他已經消失在自己的寫作之中,而且無影無蹤,就象博爾赫斯寫到佩德羅-達米安生命消失時的比喻:"仿佛水消失在水中。

    "在生命的最後十二年裡,布爾加科夫失去一切之後,〈大師和瑪格麗特〉的寫作又使他得到了一切;他虛構了撒旦對莫斯科的訪問,也虛構了自己;或者說他将自己的生活進行了重新的安排,他擴張了想象,縮小了現實。

    因此在最後的十二年裡,很難說布爾加科夫是貧困的?還是富有的? 是軟弱的?還是強大的? 是走投無路?還是左右逢源? 大師和瑪格麗特 在這部作品中,有兩個十分重要的人物,就是大師和瑪格麗特,他們第一次的出現,是在書的封面上,可是以書名的身份出現了一次以後,他們的第二次出現卻被叙述一再推遲,直到二八四頁,大師才悄然而來,緊接着在三一四頁的時候,美麗的瑪格麗特也接踵而至了。

    在這部五八0頁的作品裡,大師和瑪格麗特真正的出現正是在叙述最為舒展的部分,也就是一部作品中間的部分。

    這時候,讀者已經忘記了書名,忘記了曾經在書的封面上看到過他們的名字。

     在此之前,化名沃蘭德的撒旦以叙述裡最為有力的聲音,改變了莫斯科的現實。

    雖然撒旦的聲音極其低沉,低到泥土之下,但是它建立了叙述的基礎,然後就象是地震一樣,在其之上,我們看到了莫斯科如何緊張了起來,并且驚恐不安。

     顯然,布爾加科夫的天才得到了魔鬼的幫助,他飽嘗痛苦和恥辱的内心,使他在有生之年就遠離了人世,當他發現自己讨厭的不是幾個人,而是所有的人時,他的内心逐漸地成為了傳說,在傳說中與撒旦相遇,然後和撒旦重疊。

    因此可以這樣說,《大師和瑪格麗特》裡的撒旦,就是布爾加科夫自己,而大師——這個試圖重寫本丢-彼拉多的曆史的作家,則是布爾加科夫留在現實裡的殘缺不全的影子。

     從錢誠先生的漢語翻譯來看,《大師和瑪格麗特》的叙述具備了十九世紀式的耐心,尤其是開始的幾章,牧首湖畔的冗長的交談,本丢-彼拉多對耶稣的審訓,然後又回到牧首湖畔的談話,五十一頁過去了,布爾加科夫才讓那位詩人瘋跑起來,當詩人無家漢開始其喪失理智的瘋狂奔跑,布爾加科夫叙述的速度也跑動起來了,一直到二八三頁,也就是大師出現之前,布爾加科夫讓筆下的人物象是傳遞接力棒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