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27節

關燈
剛洗的,你自己又不早點回來。

    我還累得腰酸背痛呢。

    ”我說:“你現在是孕婦呢,也不小心一點。

    ”她笑笑說:“沒事,醫生說了要多活動,該做什麼就做什麼,和平時一樣。

    ”既然洋醫生都說了,那一定是對的,反正我也不懂。

     第二天早上,思文一起來就說肚子痛,去了水房,回來神色大變,說:“有血。

    ”我大吃一驚問:“多不?”她臉色蒼白,說:“好多。

    ”我從床上跳起來抓過電話想打給醫院,又不知道号碼。

    我急急地翻着電話号碼簿,想叫一輛出租車。

    思文伏在桌子上捂了肚子臉色煞白冒着汗珠說:“我來。

    ”我在一旁說:“救護車!”這提醒了她,她指指床上的外衣,說:“号碼本!”我從衣服裡摸出電話号碼本給她。

    她伏在桌子上給醫生打了電話,說:“救護車就來。

    ”我扶了她到樓下去等,心裡想着:“流産了。

    ”不敢說出來。

     外面很快響起喇叭,一輛白色救護車停在門口。

    我扶着思文到門口。

    車上跳下幾個穿白衣的人,迅速從車中拉出一副擔架放在雪地上,扶着思文躺下去。

    擔架把我吓壞了,腿子直發抖。

    她躺下去的時候我發現她褲子上有血浸出來。

    在車上我拉着她的手,冰冷冰冷的。

     思文被推進手術室去,我在外面坐着,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麼也沒想。

    我的腦海象一片遼闊蒼白的天空,各種念頭象一隻隻大翅膀的鳥飛越而過。

    當我想盯住一隻鳥仔細觀察,它卻振翅遙遙遠去。

    終于我在心中确定了流産是已經無可挽回,可不知會有什麼後遺症沒有?接受了這一事實之後,我想到了它的意義。

    把我和思文聯在一起的鍊條,現在已經斷了。

    這種陰暗的想法使我全身發冷,那念頭卻不由自主地冒出來。

    潛藏在心底的思想又開始活動,我竭力想避開不去細想,但越是想避開就被自我提醒着避不開。

    我想象着許多神色陰沉的人在微雨的街道上走着,一張張蒼白潮濕的面孔高低起伏,忽隐忽現,其中一個似乎就是自己。

    想看清楚時忽又閃到人群中不見了。

    坐在我對面的兩個人神色凝重,沉默不語。

    牆上的挂鐘在他們頭頂滴答響着,越過沉默的時光,那均勻的不動聲色的聲音應合着我心跳的節奏,把時間切成細碎的殘片。

    我忽然想着人是一種很不安全的動物,不然自己并不是個狠心的人,為什麼會在這個時候産生這樣的念頭。

    這時我對世界産生了異樣的感覺。

    覺得對世人世事要重新理解。

    強烈的懷疑和灰心情緒在心中彌散開來。

     正默想着,有一個聲音在我旁邊說什麼,我聽不懂也沒有注意。

    有人輕輕觸我一下,我一看是個女護士,我呆望着她,她把手中一張表格放在矮桌上要我簽字,并做了一個簽字的手勢,我才明白她是找我。

    我很快地在她手指着的地方簽了名,她面無表情說聲Thankyou一聲,跨出幾步,聲音滾在喉嚨裡,又停下來,看着女護士拐了進去。

     思文終于被推出來了,眼睛睜大着毫無表情。

    我跟了擔架車走,一邊問她“怎麼樣”,她眼睛眨一下算是回答了我。

    我想說幾句寬慰的話卻說不出,沉默着随推車進了電梯到三樓病房。

    醫生吩咐幾句,又拿來一些藥和手紙離去了。

    我坐在床邊望了她,她也望了我,都沒有話。

    我想着實在應該說幾句什麼了,卻說不出,也不知說什麼好。

    她一隻手露在毯子外面,我抓住了說:“冰涼的。

    ”她輕輕掙開縮了進去,雙眼毫無表情望着我,象要把我的臉看穿似的,我沒有勇氣迎接她的凝視,把目光轉向鄰床,那個女人正在看床頭小電視,對了電視自己嘻嘻的笑。

    思文的目光追随着我,我倒覺得自己心裡有什麼鬼被她看透了,一舉一動一言一笑都不自然起來,好象都是故意做出來給她看的。

    我問:“還痛不痛?”她輕輕搖頭。

    在難堪中,護士送來了三明治和牛奶,我接了盤子說:“吃點東西。

    ”她又搖搖頭。

    我得救似地問:“我回去給你做點中國飯菜來好不?”她點點頭。

    我馬上跑下樓,踩在雪地裡深一腳淺一腳往家裡跑,一路上張開嘴喘着,在冷空氣中吐着白氣。

     思文在醫院隻住了一晚就被催着出了院。

    我隻簽了個字就算結了帳。

    簽完字我問那個人,如果要自己出錢得付多少錢,他說:“Maybethreethousand。

    ”我吓了一跳。

    思文出院這天我給威爾遜教授打了電話,告訴他家中有了麻煩,問考試能不能推遲幾天,到聖誕節前兩天再考。

    他說聖誕節要回紐約,機票已經訂好,能不能推遲到下個學期,還要請示一下遜克利爾。

    不知為什麼,我沒有經過細想,心裡一沖動,就告訴教授說,我想放棄學習去找工作了。

    他問我是不是最後的決定,我說是的。

    思文在床上聽了,急得直搖手掀開毯子就下床來阻止,想搶我手中的話筒。

    我用嚴厲的眼神止住了她,又匆匆和教授說了幾句,道了歉也緻了謝,放下話筒。

     思文臉上陰沉沉的,我隻做個不懂。

    她終于忍不住說:“這麼哈一口氣就決定了,也不商量一下!”我說:“心裡早就決定了,就憑我讀這個書還不是坐精神監獄?”她說:“你逃避困難,你沒有勇氣接受挑戰。

    ”我說:“謝謝你理解了我,好同志,能不能握一握你的手表示感謝?”說着強拉了她的手握了。

    她甩開說:“這樣難得的機會,你就這樣放棄了。

    國内的人都知道你讀研究生了,看你回去怎麼交待,我真的為你着急。

    ”我說:“我欠了誰的,我要交待!我的面子觀念可沒有那些人重,為了一瞬間的光彩付出那麼多,再說是不是真那麼光彩還沒讨論呢。

    ”她說:“隻有你對,别人都是傻瓜瓜?你不為了面子也要想想在加拿大呆下去不拿個學位怎麼行?”我說:“又說到這個地方來了。

    我這樣無能的人在加拿大呆下去?我也配嗎?你幹脆拿把刀殺我一刀算了。

    ”她說:“加拿大是地獄!打個電話救護車幾分鐘就來了,别的地方可能嗎?人家都想移民,是有道理的。

    ”我說:各人有各人的情況各人有各人的心思。

    我不勉強别人,别人也别勉強我。

    我不說别人錯了,别人也别說我錯了。

    就算錯了,也就錯了,我錯有錯的道理,世界上的事也不見得一定要對才是對的。

    ” 思文回到床上躺下去,說:“固執又來了。

    答應改百分之五十,一點都不改。

    我病了,我懶得生氣,我剛才怎麼這麼蠢。

    ”說着自嘲地搖搖頭,表示不理解自己怎麼又跟我認真了。

    我說:“對不起了,你丈夫沒法給你掙臉。

    退學的事,借你一句話說,這件事就這樣定了,不要商量了。

    ”她躺在那裡撅嘴冷笑一聲,說:“随你,莫把我自己氣病了,我的病還沒好呢。

    ”我說:“還是要謝謝你讓我過了一回留學生的瘾。

    ”她說:“早知道呢,又何必呢。

    ”我說:“早知道他這麼沒出息沒志氣呢,又何必嫁給他呢。

    ”她賭了氣說:“那也可以是這個意思,可惜世上沒有後悔藥吃。

    ”我沒想到思文這麼重視這件事。

    女人有虛榮心,希望丈夫強大,這不奇怪,沒有才怪呢。

    這個我懂。

    可是懂也沒有用,越是懂了我越是想反其道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