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紀的豐收(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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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角周順昌原是一個級别不低的中央官吏,因反對魏忠賢被革職返裡,本很引人注目,而他偏偏還要以強烈的行動表明态度。

    他一聽說反對魏忠賢的另一位官員文元起也被罷官遣返,很快就去拜訪,走在路上,蘇州的人民都已知道他去幹什麼了。

    例如他在郊外的路上遇到兩個轎夫,轎夫認出了他——— 轎夫:原來是周老爺。

    嗄!周老爺是去望文老爺了。

     周順昌:你這兩個人,怎麼曉得我去拜文爺? 轎夫:昨日文老爺北京回來,到竹塢去了,今日周老爺自然去的。

     周順昌:倒虧你們猜得着。

     這段小小的對話表明,這些彙集在蘇州的反對魏忠賢的政治勢力,一舉一動都被社會所關心,他們的脾性和遭遇,已被周圍的百姓所熟知。

    事實上,他們處于這麼一場關乎朝廷去向的政治鬥争中,确也不斷地以自己的情感和意志推動着事态的發展。

    周順昌在拜訪文元起之後,又到江邊去守候另一位反魏忠賢的官吏魏大中被押的船隻,他們兩個人,竟當着押解校尉的面,暢議朝政,訴說冤情,周順昌更是直截了當地把魏忠賢罵作“閹狗”。

    聽說魏大中被逮捕之後心中隻是挂念着小孫子,周順昌立即決定把自己的女兒嫁給那個小孫子。

    這也就是表明,他願意與生命岌岌可危的志士結成一家骨肉,他願意用自己的身家性命來守護危難中的正義。

    他的這個決定,把在旁監聽的校尉惹笑了: 校尉甲:好笑得緊,他是個欽犯,怎麼與他聯姻結黨? 校尉乙:廠爺(即魏忠賢)知道,不是當耍的。

     周順昌:唗!狗頭,誰要你多管!你回去,就說與那閹狗知道,我周順昌不是怕死的人。

    …… 校尉甲:我們也是好話,周爺幾個隻管尋死。

    …… 周順昌果真是“尋死”,但他毫不畏懼,還大罵魏忠賢的“生祠”,想以自己的罵聲和死亡來換得皇帝的明察。

    周順昌很快如他自己所預料的被逮捕了,于是引起了以火暴性子顔佩韋為代表的營救周順昌的群衆運動。

    于是,事情從官場擴大到市民,從忠谏發展成示威,從屋内怒罵發展為街市喧嘩。

    廣大市民百姓先是哭、求,然後是罵、打,第十一折《鬧诏》所寫,實在是展現了中國戲劇文化史上罕見的群衆政治場面。

    這次大鬧的指揮者,就是顔佩韋和楊念如等社會地位較低的市民。

    他們不久就英勇就義了,周順昌也被處死獄中。

    他們失敗了,但他們的浩然正氣在客觀上表明,在與為害廣泛的奸佞官僚進行鬥争的時候,官僚集團中希冀維持正常封建統治秩序的士大夫和廣大人民能夠結成互相支持的精神聯盟;在這種聯盟中,士大夫們會因與人民利益突然有了勾連而更加理直氣壯,而一時還不能完全理解自己鬥争性質的人民則會在這些士大夫中間尋找政治寄托,兩相融合,可以彙成一股在封建主義容許的标尺下達到最高極限的精神洪流。

    《清忠譜》之所以能夠通體雄壯,也是以此為憑借的。

     由于蘇州市民反對魏忠賢的鬥争并沒有構成自己獨立的思想領導,更由于李玉受封建正統觀念的束縛,《清忠譜》過于固執地堅守着“整肅朝綱”、“奠安社稷”的軌道,造成了全劇在内在思想脈絡上的貧弱,并由此帶來了一系列藝術上的缺陷。

    例如周順昌的形象就未免過多地滞留于外部呈示,而對他内在的心理活動卻缺少切實可信的梳理。

    雖然李玉也為他安排了一些家屬關系,讓他在采取行動的前後别妻囑兒,但這仍然是一些表露,至于他們所采取的行動在個人思想上的具體根據,則始終顯得空泛。

    真實的周順昌雖然基本上也是一個忠臣的形象,但卻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一定有自己個人方面的苦惱和思慮,他之所以采取如此決絕的行動,一定包含着使普通的觀衆(對政治鬥争未必關心的觀衆、異代的觀衆)也能理解的具體動機。

    但是,在魏忠賢倒台之後,周順昌被封為一個凜然巍然的英雄,根據封建統治集團的需要,他變成了一心忠于朝廷、沒有其它思想的人物。

    這麼一個周順昌,與真實的周順昌甚有距離,而《清忠譜》則顯然深受影響,把周順昌寫得過于單一化、概念化和浮面化。

    相比之下,顔佩韋比較真實,因為較鮮明地寫出了他采取這些行動在個人性格方面的原因: 俺生來心性癡呆,一味介肝腸慷慨。

    不貪着過鬥錢财,也不戀如花女色,單隻是見弱興懷。

    猛可也逢兇作怪,遇着這毒豺狼,狠驽骀。

    憑着他掣電轟雷,俺隻索翻江攪海。

     憑借這副脾性,他在聽說書時聽到童貫殺害忠良,竟一時怒氣,打了那個說書人,這麼一個民間豪傑在反魏鬥争中主動沖鋒并威震一方,也就不奇怪了。

     由于思想主旨上的根本性弊病,整出戲的基本行動線也顯得不夠順暢。

    全劇矛盾的引起,在于文元起告訴周順昌不少魏忠賢的敗行劣迹,激得周順昌嗷嗷難平,這些敗行劣迹主要是“不奉聖谕”、“違逆祖訓”、“擾亂内庭”,如: 内庭弄兵,祖訓可禁。

    那魏賊私沒内操,挑選心腹,官标萬人,裹甲出入,日夜操練。

    金鼓之聲,徹于殿陛。

    皇子方生,炮聲震死。

    近禦铳炸,聖躬兒危。

    魏賊走馬上前,飛矢險中龍體。

     總之,魏忠賢妨礙了皇帝的平靜生活,甚至危及了皇帝的安全。

    但是,由此而引起的戲劇矛盾,又恰恰需要這個皇帝的死亡來解決。

    請看第二十一折《報敗》,完全是以皇帝“駕崩”為前提的,隻有等到“龍馭仙遊”,纔會導緻“魏家休”,“東廠權威頃刻丢”。

    于是,緊接着出現了歡慶、紀念性的結尾。

    不管怎麼說,這一條基本的戲劇行動線中間總是包含着無法克服的矛盾。

     劇中唱道:“冰山倒,盡成水流。

    ”這話不錯,但“冰山”在事實上并不僅僅是魏忠賢,至少,首先應包括皇帝朱由校。

    以更徹底的曆史眼光來看,更大的“冰山”應是培植和庇護了魏忠賢的封建制度本身。

    隻有讓鬥争的矛頭或多或少地向這座大“冰山”閃動,《清忠譜》的思想主旨和戲劇行動纔理得順,但李玉的思想水平還未達到這一點,因而他隻能仗仰着大“冰山”來推倒一座小“冰山”。

    其實,呼籲大“冰山”來推倒一二座小“冰山”并不能解決什麼問題,以後還會在同樣的低溫下凍結出新的“冰山”來的,清代不還産生過不止一個專權不法的閹黨宦官嗎?李玉誠懇而又熱情地區分着大、小“冰山”間的界線,結果隻能浮泛地渲染豪邁氣概和壯闊場面,而疏通不了最基本的思想邏輯和行為邏輯。

    他和其它蘇州劇作家的悲劇,就在這裡。

     在我們論述的四部傑作中,《清忠譜》從思想到藝術都比其它三部差一些。

     (三)《長生殿》 《清忠譜》的戲劇矛盾,是由接替哥哥朱由校的崇祯皇帝朱由檢來解決的。

    崇祯處置了魏忠賢,卻未能拯救奄奄一息的大明王朝,他在勉強地維持了十七年後,終于在李自成起義軍的吶喊聲中把一條自缢的繩索挂上了樹枝,明朝的生命,也同時被斷送。

    《清忠譜》所歌頌和維護的“朝綱”,終于疲弛地不可收拾。

    戲劇文化,應該出現新的代表者了。

    于是,就在崇祯自缢的第二年,在杭州城外的一個農婦家裡,一位逃難的孕婦生下了一代劇作家洪升。

     動亂中的出生似乎帶來了他一生的不幸。

    從當時的社會觀念看,他的家庭背景并不貧弱,但他始終不得志,一直沒有做官,家庭中經常有不愉快的事情發生,疊遭“家難”。

    他雖然長期寓居京華,但因世居杭州,屬于江南知識分子的營壘,受悲悼明亡的遺民思想的熏陶很深。

    民族的興亡感,拌和着個人的懮郁,使他表現得疏狂放浪,落拓一生。

    “十年彈铗寄長安,依舊羊衾與鹖冠”,因此他也很少與權貴們交遊,“平生畏向朱門谒,麋鹿深山訪舊交”。

     經過幾次重大修改而定稿的傳奇作品《長生殿》,使他獲得了中國戲劇文化史上的崇高地位,可是這個劇作給他的實際生活所帶來的,卻是無盡的磨難。

    《長生殿》脫稿的第二年(1689),洪升請伶人在寓所演唱,邀請了一些朋友來觀看,沒想到當時由于一個皇後剛死,屬于“國喪期”,唱戲看戲被算作是“大不敬”的行為,洪升被捕,看戲的人中凡有官職的也被一律革職。

    十五年後,情況已經緩和,《長生殿》的熠熠光華畢竟無法完全被湮沒,那位思想比較開通的江甯織造曹寅邀請洪升帶着演員到南京去,演唱《長生殿》全本。

    可是,就在從南京返回杭州的路上,泊舟烏鎮,因友人招飲,醉歸失足,竟墜水而死。

     可以說,洪升為《長生殿》而困厄、而死亡,也因《長生殿》而長存。

     《長生殿》采用的是一個被曆代藝術家用熟了的題材。

    它的宏偉結構,聳立在許多面目近似的劇作叢林中。

    這種同題材的擁塞最容易埋沒佳作,但《長生殿》卻超絕群倫,在緊仄的對比中顯示出了自己的高度。

     《長生殿》一開始就以一首《沁園春》概括了全劇的基本情節: 天寶明皇,玉環妃子,宿緣正當。

    自華清賜浴,初承恩澤,長生乞巧,永訂盟香。

    妙舞新成,清歌未了,鼙鼓喧阗起範陽。

    馬嵬驿,六軍不發,斷送紅妝。

     西川巡幸堪傷,奈地下人間兩渺茫。

    幸遊魂悔罪,已登仙籍,回銮改葬,隻剩香囊。

    證合天孫,情傳羽客,钿盒金钗重寄将。

    月宮會,霓裳遺事,流播詞場。

     李隆基、楊玉環的深摯情愛,被“安史之亂”的政治風波所損滅,這是人們熟知的史實;兩人最後相會于天庭,這是不少藝術家都作過的幻想。

    洪升在情節上并沒有驚世駭俗的創造,并沒有出奇制勝的翻新,何以使他傾注了那麼多的精力